荣必聪听罢,冷静得有如一尊佛。
荣宇反而被他的这个反应微微吓着了,拿眼神示意荣宙加入助阵。
荣宙清一清喉咙,说:
“爸爸,我们跟韩统商议过,在衔头方面,你喜欢仍居荣氏非执行主席,还是易名荣氏永远名誉董事长,我们都尊重你的抉择。”
这么的一番话,凄凉得犹似对战败国的君主下旨意,问他喜欢以饮毒酒自尽,抑或愿意红绫三尺悬梁一挂,从此改朝换代。
自古以来,弑父篡位者不只荣宇与荣宙二人。
荣必聪缓缓地站起来,神态依然自若,说:
“这幢房子也是荣氏企业名下的物业。你们母亲曾在生前千叮万嘱,她的灵位要在三楼的小佛堂永远供奉,每日三炷清香,荣宇,你别忘了嘱咐菲佣好好关照。”
“是的,爸爸。”
荣宇忽然觉得眼眶一阵温热,她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有这个反应。
一切不是进行得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吗?
或许荣必聪那副从容就义的气概,显示出一份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仍然非常有效地震慑着她的心。
荣必聪走近一双儿女,以炯炯有神的眼光凝望着他们,心平气和地说:
“是有隔代遗传这回事的,你们像你们的外祖父与姨母有甚于我和你们的母亲。”
荣宙稍稍迟疑,说道:
“爸爸,对不起。”
荣必聪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膊,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亲口给你说过的话,在市场游戏规则与本地法律的范畴内,两阵交锋,公平斗争,胜者为王。我失之于疏忽,忘记了上场无父子这回事,是我的败因,死而无怨。你要穷一生的时间去思索、追悔,从而恐惧报应,是因为那已死的几条人命而已,我诚心的祝你好运。”
荣必聪回头轻抚一下荣宇那头卷曲得极其美丽的秀发,道:
“女孩儿家不晓得放亲情在你生命的第一位,你的损失比你的弟弟要大,荣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
说罢了,荣必聪头也不回地走出书室,直出大门。
在他坐上那辆仍是一身金光灿烂的劳斯莱斯后座时,他回头望了这座巍峨的荣家府邸一眼。
一种去国归降的感觉侵袭心头,令他浑身痹痛。
原来掉了江山的滋味是这个样子的。
再不能细描一个极度伤痛的人的感受了。
夏童收到荣必聪的字条是在翌日。
字条是这样写的:夏童:
交给你最后的一个主席私人助理的任务是,请设法告诉韩植,千万别误会荣坤。我,作为荣坤的亲生父亲,以我的生命担保,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在可能的范围内,请好好地照顾她。
荣氏改组之后,荣宇与荣宙在很多方面都需要韩植扶持提点,请他一并包涵了。
从没有把荣坤的身世披露,只为我对钰茹的一个承诺。今日食言了,相信她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
夏童,请相信,你是我除荣坤母亲与荣宇、荣宙母亲之外,最最最最最敬爱的女人。
真的后悔,怎么盖世聪明的我,在菲律宾的小岛之上,竟不曾大踏步走进你的房间去。
祝你快乐得一如夏日阳光下的小童。
荣必聪天!
夏童看罢了字条,吐一吐舌头,吁一口长长的气。
故事原来是这样的。
那么,荣必聪到哪儿去了?
这真不是一个很难猜测的问题,必是在他独自拥有的菲律宾小岛上无疑。
是的。荣必聪躲在小岛之上,躺在荣氏别墅那间面海的睡房内,睡香甜的一个午觉。
经过这么多年的心灵挣扎,忽然得到了解决,一阵难以言喻的疲累令他无法不沉沉大睡。
荣必聪是赫然发觉荣宇与荣宙对自己的出卖原来是另一番成全。
九泉之下,有日再与钰茹相逢,她也不好意思再坚持只有荣宇与荣宙是他荣家的骨肉了吧。
荣氏天下变个法子仍交到自己的三个儿女身上,他再没有愧对庄钰茹与郭慧文的份儿了。
本来他为了补偿荣坤的损失,打算通过收购电视台的股权,令荣坤的事业前途、社会地位和心灵寄托都有肯定的保障。谁知今日收购传媒的确有着千丝万缕的政治与经济关系,以他荣必聪的势力与财产,按足股市规则去收购,原本应是唾手而得的,偏偏就是因为他亲中的关系而生了这么多障碍与波折来,令他未能顺利如愿。正在心里气闷,不知再以何法安抚荣坤之际,忽然峰回路转,他的荣氏王国将操之于一个荣坤即将嫁进的名门望族之手。今后韩植在他承认之下得知荣坤的身世,他便对去世的郭慧文再无欠负了。
一切都是天意。
失去了荣氏企业的控股权,换回了毕生心债的清还,还是值得的。
这舒服的一觉,荣必聪是太享受了。
转醒过来时,相信已经入夜。
荣必聪发觉房间内已经幽暗,只有面前一片落地玻璃窗外,有微微的灯光远远照亮通往海滩的花园小径。
荣必聪再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了,他耳畔听到一首风声与波涛声合奏的壮丽乐曲,令整个人更加松弛。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幻想:夏童,那个清纯美丽能干天真的好女子,正在踏浪而来,通过海滩,走上花径,再推开落地玻璃窗,到了他的跟前,柔声地说:
“我来了。”
荣必聪生命中已有过两个在他最低沉与失意的环境下,心甘情愿地前来安抚爱惜他的女人,若然他有幸能有第三个的话,多渴望是夏童。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四周还是黑暗而静谧,哪儿有夏童的踪影。
荣必聪叹一口气,心想,人的幸运来时挡不住,去时阻不了,更何况,他不会一辈子的幸运,老在蒙难时出现红颜知己。
他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然后伸手扭亮了灯。“啊!”
荣必聪扭亮了灯后一望,吓得不能自控地惊叫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一样他不该看到的物体。
就在他床前的软椅上,好端端地蜷坐着一个人,定睛、微笑地凝望着他,在此刻此时此情此地之下。
那人是夏童。
“你怪叫些什么?”夏童傻兮兮地笑问。
“怎么你会来?”
“这有什么出奇,我还以为你做梦都希望我会来。”
荣必聪一把将夏童拉在怀内,说:
“是的,我想你,太想你了。如果你不来,我一辈子都会怪自己愚不可及,为什么上次没有走进你的房间去。”
夏童的双眼晶光流转,说:
“你不是太愚蠢,而是太骄傲。你需要女人对你全心全灵全意全神的奉献,你才会去回报。”
“夏童,你真聪明。”荣必聪笑。
“我也不是聪明,我只是顽固、保守、天真,竟然在世纪末的今天还吃这一套古老的爱情方法与桥段,真要命。”
“夏童,请相信我,世上再难找有我们这么登对的人了。”
夏童拼命地点她的脑袋瓜,说:
“这我可放心了,以后我决不要有第四个傻女人自动走进你的房间去。”
荣必聪哈哈大笑:
“放心,夏童,今日之后,我不可能再有低沉与倒霉的日子了。”
荣必聪的预言灵验了。
翌日,还是清晨,当荣必聪仍拥着依人小鸟似的夏童而睡时,床头的电话竟石破天惊地响起来。
夏童转身在荣必聪的怀里嗔怪:
“不是说这儿没有电话的吗?会是谁?”
荣必聪并没有接听电话,由得它响着。他说:
“是没有电话,我们可以不理会它。”
夏童笑着拨弄荣必聪的头发,荣必聪说:
“我是早生华发,请别介意我们这个老夫少妻的搭档。”
电话铃声还在响,是有点滋扰性,夏童要稍稍定神才能听清楚对方的这句话。
荣必聪看夏童没有反应,便问:
“我的求婚方式是不是仍嫌含蓄?
夏童摇摇头,道:
“不是的,老板。”
“什么?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老板,你的语气仍像个老板。然而,你是的。”
“夏童,请别这样。”荣必聪有点心急:“你要我怎么表现,才停止视我为老板?”
“有什么不好?哪一个家庭主妇的老板不是丈夫?难道婚后,你还硬要我朝八晚八的上班打工不成?”
荣必聪开心地连连吻着夏童的额,一叠连声地说:
“对,对,对,我永远是你的老板。”
那电话仍然死缠烂打地响着,不肯停。
夏童皱一皱眉头,说:
“把电话拔掉。”
荣必聪在床头周围找电话插座,找不到。
夏童说:
“你好笨。把电话筒拿起来,搁在桌子上,不就可以了吗?”
荣必聪摇摇头,说:
“不成。”
“为什么?”
“一拿起来,就证明我在这儿。这是我的规矩,无人敢接我的这个电话。因为晓得这个电话号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们荣家的家族律师上官融,另一个是游通元。这就是说,除非我们家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有关法律上的情事,或者祖国方面需要在我度假时把我找到,否则,他们不会找我。”
夏童听了,忽然心血来潮,站起来说:
“那可能真的有事,你接听吧!”
荣必聪把夏童拦腰一抱,道:
“管它呢!有什么事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
他吻着她的鼻尖。
夏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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