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另一个土洞是鸡窝,再过去还有一个土洞,那是放洋芋的。喂猪,给鸡拌麸皮,然后又用一堆圪针将菜园子补好。干这些活儿时只见这女子快速地走来走去,那手脚利索又麻利,要是有人旁观的话会觉得很舒服。艾京红干活不但协调,稳稳当当,而且目标坚定,好象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当什么都干完了,她才捧了一碗小米饭坐在烧火凳上大口大口地吞起来。这时艾京红给母亲讲起了前粱上打油井的事,说那是一家北京来的公司,经理是北京人。
“妈,我听到了北京话,真好听,好象在云彩上唱歌一样,飘来飘去,可快乐了。”
杏花坐在炕上半天没有吭声,能听到的只是一阵低低的气喘。艾京红十岁上时,母亲已经不会说话,与她拉活,她只能发出一阵阵叹息似的声音。
“妈,我爸爸的那个通信地址对不对呢?那封信都寄了一年多了。我寄的是双挂号信。”
窑洞陷入沉默,油灯好象也在悄悄地沉下去。艾京红挑了挑灯芯。灯火又在窑顶上映出蜈蚣一般毛茸茸抖动的黑影。她从炕上的苇席下掏出一块毛巾,打开了,里面露出了一把国光牌口琴。口琴上镀铬已经退去,露出了黄铜,然而上面刻着的两只乘风破浪的汽艇仍清晰可辨。她放在嘴边,轻轻哈了一口气,如微妙的感应,口琴发出嗡嗡的轻响。
“妈,我想过了。咱们不能总是这样受苦。种洋芋、种谷子就挣不下钱。我准备炸麻花去卖。”
“妈,你不用担心,我干得了这营生。我明天就去县城里看人家炸麻花。我能学会的。以后在咱沟里,我晚上炸,白天卖,卖给那些打油的,等挣下钱我要给你看病,我还要去找我爸爸。”
好象这会儿才明白,炕上传来杏花阵阵的哭泣声。艾京红将口琴包好,又放到苇席下。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喊声,那是一个叫赛赛的女孩叫她呢。
外面的空气如水一样静谧。在这傍晚时分,可以看到窑顶崖畔上一丛丛黝黑苍茫的草莽披散而下,显得那儿好像是一块毛茸茸透亮的地方。黝暗中一个女孩如小猫似的突然从一处土旮旯里窜出来,她高兴地一把抱住艾京红。赛赛是村上喂猪老张家的小女儿。
如果作一番比较的话,可以这样来描绘这两个女孩。艾京红身子骨强健,肩膀宽宽的,个子中等。而赛赛呢,则又小又瘦,一副溜溜弯的肩膀。艾京红是一张方脸,眉弓向上挑,眼睛又黑又大,深沉坚毅。而赛赛呢,眼睛是圆的,脸是圆的,小鼻子肉乎乎的也是圆的。可以看到艾京红满脸似乎总透着忧戚严肃,而赛赛则爱笑。赛赛一笑起来,眉眼成了月芽,嘴巴也成了月芽,甚至就连圆圆的鼻子也成了月芽。这会儿她就在笑呢。“红红,你看我这件衫衫?”
借着窗棂里微微颤抖的灯光,艾京红看见她穿了一件艳红的羊毛衫,上面还缀着一排雪白的小兔子扣扣,而小扣扣上面还点着一点点红眼睛。“这么好看!”艾京红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原来赛赛的爸爸今天去了一趟县城,在那儿给她买的。
“摸着这么软和。”艾京红问起了价钱。
“一百二十块。”
艾京红这会可吃了一惊。
“你穿上试试。”赛赛脱下羊毛衫,披到艾京红身上。
在陕北时常可以遇到这情形,一位整日割谷子、糜子的地道山里女子,只要让她有一件都市人的衣服,那怕是一双鞋,一对袜子,立刻那种娴静、端庄的气质就出来了,简直是奇迹。不让她说话,人们会猜,面前的是一个小家碧玉,还是一位名门闺秀。感叹之余,你只会认为她们身上流淌着高贵血统,继承着良好基因。确实的,她们的祖辈是古代戍边的英武将士,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优秀精英。其实她们说话也很好听。杨晓涛分析过陕北方言,它们是晋中话的一种变音,但比四邻区域的关中、陇东,以及现在的太原话要好听。尤其当女孩子说时,人们只能感到一种优雅、缓慢、古老的韵味,以一种新鲜的方式飘入你的耳际。
“红红,你穿上比我还合身,好看极了!”赛赛拍着手,蹦来蹦去地跳着。
艾京红欣喜地转过来转过去。然而当赛赛提出让她也去买一件时,艾京红的表情又严肃起来。她将羊毛衫脱下,还给赛赛。
“红红,我给你说一件事,”赛赛高兴地说。“你谁也不要告诉。”
艾京红答应了。赛赛贴着艾京红的耳朵。原来她爸说要给她说亲了,过几天媒人就来。
“你才十六岁?”艾京红有点惊讶。
“我姐姐十六岁生娃娃,我咋就不能十六岁说亲?”赛赛有点不高兴,转过身去。
艾京红笑笑,她推推赛赛。“赶紧穿上衫衫,再系上小兔子扣扣,别生病了。”
“红红,你都十九岁了,”这个女孩两眼又弯成了月牙,笑起来。“你咋就不结婚?”
“我?”艾京红苦笑了一下。“我不结婚。”
赛赛问起艾京红结婚好不好。
“怎么不好。穿新衣,盖新被。又是吹打,又是放炮。”
“那么多人看着可羞了。”赛赛笑起来。
“那是看你长得漂亮。赛赛,你结婚时,我给你铰一个这么大的古时花。”艾京红双手比划成筐子那么大,她开始为女伴筹化了。在杏子沟里,人们管窗花叫古时花,艾京红绞这东西是出了名的好手。
“我就喜欢你铰的古时花,里面要铰上谷子、玉米、牡丹、石榴。”
“我解下了。”艾京红扳着手指一个个认真记着。
“还有核桃、花生。”赛赛又说道。
“行,再铰上一个抓髻娃娃。”艾京红又扳下了三个手指头。
“哈,抓髻娃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抓髻娃娃门前叉。”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抓髻娃娃门前叉。”
“抓髻娃娃门前叉,鬼就进不来了。”两人都笑起来。
“红木箱,绿木柜,你们走了我们睡。”赛赛唱起来的是一支当地儿歌。立刻两人拍拍手又一起唱起来:“红木箱,绿木柜,你们走了我们睡!红木箱,绿木柜,你们走了我们睡!”两个女孩高兴地抱在一起,将这首歌不知疲倦地唱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一种声音,一种女儿的对话,一般人听不见,然而它们在苍茫黝暗的黄土之隅存在着。女孩子们说得好听是因为她们善良,说得简单是因为她们不识字。(她们纪年既不是城里人的公历也不是种庄稼山里人的谷历,而是用自已的方法,延安发大水那年,赛赛妈殁了那年,地分了那年,艾京红妈解不下事那年,吃上白面馍馍那年,赛赛姐姐害娃娃生娃娃那一年,在坪桥镇看上了电视那一年。)尽管简单、不识字,可谁又能说她们就不能有憧憬,有希望。在我们的共和国里,在无数大大小小的山峦下、沟洼里,其实有着许多这样的女儿对话,它们就像黄昏中的灯火一样闪烁摇曳,淹没在蒿萊草影间。人们唯一想问的是,为什么她们就没有生存与追求美好的的权力?
这时一阵咽哑的歌声突然从窑洞飘出,杏花也唱起来了,在这片嘲哳的声音中,只有艾京红、赛赛能听得懂歌词:“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我的三哥哥哟回来了……”
就连凄凉的歌声,今天也变得动人。歌声在静寂的空气中悠荡升起。其实今天也真是陕北高原最好的一天,就在白昼即将过去的这个时刻,最后一抹霞光又冲了上来,整个天空红彤彤。衬着这片大火似的明亮余晖,可以清楚地看到艾京红家窑洞后面的那条黝黑的山脊正蜿蜒而下。它显得那么美,那么单纯,也是那么寂寞和那么漫长……
第三章(一)
干干静静是黄土
作者汗马
第三章
“芦花子公鸡飞上墙,
照不见哥哥照山梁。
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
红火不在人多少。”——安塞民歌
一
五一节这天杨晓涛去了延安,他是接妻子、女儿来陕北旅游。这位康格采油公司的经理有两件事放心不下,其中当然有杏1井,而另一件事就是给侯文格跑长途的小李和那辆吉普车。其实杏1井一切正常,这会儿光溜溜的井场一片空荡,只有那台深红色井冈山牌柴油机发出有弹性的哒哒响声(内行人能听出,当抽油机抑头时,响声有些缓慢沉重,而当下垂时,那声音轻脆得就像打机关枪。这就像在室内人们观察石英钟,格位6点到12和12点到6点,秒针发出的响声不一样)。王辉去了杏2井,今天那儿下油管,昨晚小白值了一宿班,他正在活动房里睡觉,只有小牛蹲在房檐下,满头大汗埋头吃一大碗放满鲜红辣椒油的宽面条。这后生吃得那么香,不时地还用筷子在牙齿上这边捣捣,那边敲敲,然后再快活地擤下鼻,噌噌两声又抹到鞋帮上。
杨晓涛发现小牛,其实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来杏子沟的第一天,小白让他到自已家住。望着这家一大堆婆姨娃娃,杨晓涛提出找一个清静点的地方。于是小白就把他领到小牛家。小牛和他妈分开住,自已有一处三孔窑的院子。在交谈中杨晓涛知道这后生在延安七里铺干过一阵子修车工,是杏子沟里唯一见过世面的人。小牛住的是中间连通的并排窑洞,当地叫前后窑。门在前窑,后窑是主窑,朝南用麻纸糊的窗棂下为一大炕。不像别人用剪纸啦、塑料单啦、废报纸啦做炕围子,杨晓涛看到这后生是将各种牌子的烟盒整整齐齐糊在窑壁上,于是就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这里面有公主香烟、百花香烟、金丝猴香烟、哈德门香烟、希尔顿香烟。再仔细看看,嘿,里面还有大前门、宝成、黄金叶、羊群。看样子这后生打小就捡烟盒。到了晚上,小牛非要拉杨晓涛到烧得烫乎乎的石板火炕上和自已一起睡,这是陕北人待客的礼节。可杨晓涛不去,小牛不知其中缘由,拉扯了半个小时。最后后者还是在前窑里康格公司新购的一张钢丝床上,裹着军大衣,戴着棒球帽,没垫任何铺盖睡了一晚上。
凌晨五点这位北京人起来上厕所。他打开三节电池的大手电,轻轻扳门栓。拉一下,打不开,又拉一下,还打不开。他都奇怪了,为什么这个最简单的被人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