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男人的普通话还是很不错的,小丫开始没听出一点儿东水味儿。两人开了房,先洗澡。洗完澡,他们来到床上,男人有些疲乏,就搂着小丫说看会儿电视,养精蓄锐一下。小丫摸着他黑黑的肚皮心想:再蓄也是个银样镴枪头!看了会儿电视,男人正蠢蠢欲动,手机突然响了。小丫替他拿过手机,顺着瞟了一眼,是家乡的区号。东水县的上级市主管着七个县。七个县用的都是这个号。她的身体不自觉地一凛,暗暗念叨:千万不要是东水县啊。男人接了电话,果然是标准的东水口音:四,四(是,是),我米(明)天酒(就)悔(回)。接完电话,男人就把手机关了,又用小丫再熟悉不过的方言说了一句:真他妈的吃胆(扯淡)。
怒气冲冲的男人爬到了小丫身上,关键的部分也很有些发怒,一下子便挺立潮头。他激情澎湃地做完了,小丫穿衣要走,男人道:我还行呢。你陪我一晚,明天早上我们再来一顿。
大哥,我就是能吃,也怕你累着啊。小丫说。接他就够了,再陪他睡一晚,还不是像陪一只老虎?
谢谢妹子心疼,我累不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是耽误妹子挣钱,我补就是了。妹子你说,谁给的钱不是钱?男人很豪爽。
小丫知道只有公费的人才会这么豪爽,内地来的几乎全是公费。小丫就有些动心了。男人说的没错,谁给的钱不是钱?钱也罢了,家乡人对她也是一种诱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家乡人,很久没有听到家乡话了。她害怕这个,却也想这个。虽说是老虎,可从东水的山上下来的老虎,看着还是不一样。再说,这只老虎真的就能吃人吗?天大地大,这一辈子难得再碰上他。专门寻人还寻不着呢,怎么就会偏偏遇偏偏?碰不上他那他到底还是一只纸老虎。这么想着,小丫就住下了。
男人贴着她的胸脯,说:你的胸肌和我的巧克力一样好,我们就换个姿势,再来一次吧。
如果不是老乡的话,男人给小丫的回忆还是很完美的。他很知道照顾女人的情绪,在她的客人里应属上乘。既然都是赚钱,谁不愿意快乐地赚?谁不愿意舒心地赚?谁不愿意在和拍拖差不多的甜情蜜意里赚?行规是做一次算一次价,那次本来该收三份钱的。但小丫三次只作了两次收,免费赠送了一次。甜不甜毕竟是家乡水,亲不亲毕竟是故乡人啊。何况,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很滋润的梦,第二天早上他们做的那一次,感觉也是非常的好。
现在,她回到东水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她平平安安地结了婚,生了孩子,影楼的生意也越做越好。正是风调雨顺红红火火的时候,这个声音连带着这个人,却不知趣地出现在她面前。
“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刘小丫正在整理收银台下面的柜子。柜子里乱糟糟的,坏相框,旧底片,儿子的小棉袜,没有一点儿眉目地堆在一起,好久没收拾,都快成垃圾站了。这种事情她不做,张长河是八辈子也指望不上的。男人到底还是男人。
忽然,小丫就听见了这句话。平时这句话是张长河常说的,她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今日由那个声音说出来,仿佛是家常的床单披上了模特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奇怪。
她手里的两叠照片袋发出一阵轻微的风声。
“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那个声音把那句话又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次,像小孩子在津津有味地拾掇着只有自己才晓得窍门儿的玩具。仿佛这八个字的一句话是一块神奇的酵母,由他一遍遍地
发着,就能蒸出一锅锅白生生暄腾腾的馒头。馒头里还冒出了一股一股的蒸汽,把小丫熏得像做梦一样。
这一天,终于来了。轱辘提桶,上上下下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挨着了黑飕飕凉冰冰的井面。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是盼着这事儿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声音消失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子从拍摄间走出来,边卸妆边问照片什么时候能取。小丫说得一周时间。女孩朝着男人喊:“爸,到时候记着取嗳。”男人没答应,他缓缓地移着脚,好像是在聚精会神地研究墙上的样片。
小丫没抬眼,但她觉出男人的眼睛穿透了身子在看她。他的眼睛里有股风,把朦朦胧胧的蒸汽一点点地吹散了,小丫已经看到了那些馒头,还有下面横七竖八的屉格。
女人和女儿出了门,推起了自行车,女儿不耐烦地喊了两声爸爸。男人慌慌地向外跑去。小丫盯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犹豫着,终于在推门的一刹那,还是回头瞟了她一眼。只一眼,两人都赶紧把眼睛跳开了。只这一眼,足以让小丫知道:他们都确认了彼此。
小姐的职称
刘小丫刚刚认识张长河的时候,回到家乡只有两个月。腊月十五进家门,马不停蹄过了大小年,掰着指头过了二月二,掉转屁股就是三月三,眼看春天就踩上鼓点儿了,她还没找到事情做。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事情,就是看不上眼。开个打字社,得有肥肥壮壮的公家关系才有的赚,她没有。在饭店当服务员,一月三五百块钱简直是笑话。做老板倒是赚得多,问题是这小地方一年饭店三年账,平日里资金压得太厉害,家底儿耗不起。也想过卖服装,把着个身子,整日整日看店不说,还得三天两头起早赶晚去进货,辛苦死了。最好的事情就是嫁人,已经二十五了,早该嫁人了。报上说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生孩子最合适,她眼看就快过了这个好时候。可嫁人又是难度最大的。不能找家境太好的,家境太好的会挑剔她。不能找心底儿太清的,心底儿太清的会怀疑她。也不能找太有本事的,男人太有本事她的本事就派不上用场,派不上用场就没有地位和发言权。想了一场又一场,她对对象的定位基本上就是:有点儿穷,又不甘心穷。想干事,又没多少能耐干大事。挺厚道,又不是不知道心疼人。肯吃苦,又没有多少臭脾气——最重要的一条,喜欢她,对她死心塌地。只要他对她死心塌地,她就决不会亏待他。至于她对那个男人,无论是谁,爱情肯定谈不上。当然,她不爱男人并不代表她察觉不出男人对她的爱,也不意味着她表现不出爱情的感觉和模样。——对她来说,这都像奥斯卡影帝演小品,小菜儿一碟。只要有适合她标准的男人对她投之以砖头一样结实的爱情,她保证会让他发现一块神魂颠倒的美玉。她保证。
“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个惊喜!”这句广告词真是写到她心坎儿里了。
标准不算高,找起来还真不容易。其实哪里是找?只是碰而已。那天傍黑,她去买烧饼,一眼就看见了张长河。他正在大街上发送广告单,穿着贴满兜兜的劣质摄影服,是集上卖的那种,撑死了也超不过三十块钱。脖子上吊着一个相机,旧的,时不时举起来做出一个抓拍的姿势,不动的时候,就是一只呆头呆脑的企鹅,一看就是个傻里傻气的摄影爱好者。刘小丫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走过去,要了一张广告单。广告单的名头是“小河照相馆”,地点是新华路最西头,快到城乡接合部的村里了,房租肯定是最便宜的。再看经理和摄影师就一个,不用说连带伙计就是眼前这位。身边站着一个靓女,此时的张长河显得有些紧张。他不时地扯一扯照相机的带子,黑带子本来已经在脖子那里勒出了一道汗涔涔的白印子,他一动,那道白印就会惊讶地静止片刻,然后绯红起来。
那时节的小丫穿着一件雪白的套头毛衣,自然旧的蓝色牛仔裤,扎着马尾,化着淡妆,看起来清纯无比,一派天然,见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害羞腼腆,脸也会恰到好处地微红一下。如果不留神看她眼角的细纹,简直就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任谁也想不到她做过五年小姐。小丫对那些把小姐样子挂在面儿上的同行总是嗤之以鼻。小丫觉得即使是淘大粪的在脸上贴标签都无妨,唯有小姐这一行不能。本来这事儿就被人看贱了,自己再把自己打扮成贱样子,等于帮着别人踩自己,心劲儿提不起来不说,也不安全,经济效益更不沾什么光——只有低档次的客人才会喜欢黑眼圈红嘴唇皮短裙露背装。小丫曾接过一个客人,那个客人说他是个编审,小丫问他什么是编审,他就把职称的路数给小丫详细地讲了一课。按他的说法,小丫就想,如果小姐这一行也有职称可评的话,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小姐,这是初级。看着不太像小姐却又透出那么点儿小姐的意思,这是中级。看着完全不像小姐,这是副高。看着不仅完全不像小姐而且根本不能把这样的女人和小姐想到一起,这是正高。她觉得自己就是正高。当然她也承认或许会有比自己道行更深的人,那就给她们再额外加点儿什么吧,诸如理事主席秘书长之类的头衔衬托衬托,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是自己瞎想着玩。
女大学生一样的刘小丫在这个柳丝刚刚开始吐绿的春天站在了摄影爱好者张长河的身边,用清脆又带点儿天真的声音问:你就是张长河吧?
是。张长河说。
你们有多少套婚纱?
十来套。
有摄像机吧?
没有。
拍时尚写真吗?小丫知道,这个词在深圳当下很流行。
张长河吭哧了半天,没有回答。大概是没听懂。
你的相机是数码的吗?
不是。这次,张长河把声音振了振。可振到第二个字的时候,音尾又垂了下来。像风梢儿捎带起的旗角儿,展了片刻便奄奄一息。小丫又问:你在哪儿学的摄影啊?张长河说是自学。小丫笑了。一小间偏门面,一架破相机,十来套婚纱,全部成本也超不过千把块钱,就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一项能养家糊口的俏皮技术,就敢上街打出招牌揽生意,真是衔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不过,这也正是自己想要找的人:没阅历,有心劲儿,穷坯子,憨后生。只要落到自己手里,肯定拿得住,不愁调教不出来。
张长河见小丫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