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祥河说:“今天我向几个朋友了解了一下他们的情况,听说他们这次都准备好了文章,摆出了一副要跟我们决战的架式,我们千万不能大意,到底怎么办,大家要认真合计合计。”
吴才嚷道:“合计什么,有什么好合计的,他们都骑到我们头上来撒屎撒尿了,难道还要我们不做反应?”
康沙首慢条斯理地说:“反应当然要有的,但他有备而来,后面肯定还有一系列动作,我们确实不可贸然应战,主要是派谁出去打头阵。这头一阵可千万不能输,如果折了,后面的文章就不好做了。”
吴才说:“气宜鼓不宜泄。他们有汪兴邦,我们有马兄呀,难道输给他们不成!再说马兄历来是我们的急先锋,这头一阵自然就是他的了。”
这个所谓的马兄叫马俊山,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现在师大从事教学工作,文坛外没几个知道他,但文坛内他还是颇有些名气的,所发表的理论文章大部分能对业内人士产生影响。他最是一个崇拜西方文学的家伙,十分赞赏康沙首的所谓后现代学说,甚至比康有过之无不及,凡事言必以“后”的标准进行评论;这种迷恋甚至影响到了他在生活细节方面的一些感觉,比方说吃饭的时候他经常会对老婆赞赏有加:“后后,后,后就是好!”每每搞得他老婆莫名其妙,说:“拜托,这是居家过日子,别老把你那个‘后’挂在嘴边,家里的事跟你的‘后’不沾边。”他会说:“怎么不沾边,男人为王,女人为后,再一个你这个‘后’搞的都是家庭后勤,不又是一个‘后’吗,你根本不知道‘后’有多伟大,它简直就是衡量万事万物的一个标准,当代中国人思想的基石。”更有甚者,有时跟老婆行房,他会一改平常从前面进入的习惯,要从后面进入。老婆自然不干,他居然会使用蛮力将老婆镇压,一边在老婆的屁股上蹭来蹭去,一边高声叫道:“后,后,后……”
马俊山坐在一旁久未发言,其实早憋着一股劲想主动请缨,这会吴才提议他当先锋,自然很对他的胃口,便看着康沙首。康沙首在他们这拨人里名头最响,又是共认的后现代盟主,大家尊称“后主”,他觉得不便跟康抢头功,所以想先弄清楚康到底什么意思。听康的口气,好像无心抢这头功,但他又担心康欲擒故纵。康沙首很快便琢磨出了马俊山的心思,本也觉得他是打先锋的最佳人选,就对吴才的提议表示赞同,对马说:“这事确实最适合你干。”
虽然正中下怀,马俊山却又觉得康沙首的那种阴阴的口气让他有些不爽,便说:“什么意思,好像我马俊山就会骂人似的!”
康沙首说:“这么敏感干嘛,最好把这敏感劲用到你的文章里去,我说你最适合无非是说你有水平而已。”
江风心想这帮家伙虽然一致对外,但互相之间其实也很爱猜忌,不知道哪天会不会自己跟自己打起来。这时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说:“你老兄是不是也得准备一两篇文章?”
江风扭头一看,是王业宾。王是诗人,不会写理论文章,虽然在这“后”里呆眷,却从未出过一分力,还常常怂恿别人打笔墨官司。有一次一个老一代的评论家把他的代表作骂了几句,他气得七窍生烟,急忙拿出稿费请了几个评论家,把那个老评论家着实收拾了一顿。他的诗其实臭不可闻,只因爱玩后现代,被“后”派接纳了,幸得这些“后”派的笔杆子保驾护航,他才没遇到多少麻烦,混久了,竟也混了一个著名诗人的头衔。
康沙首说:“对,老江,你也准备准备,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斗争肯定会非常激烈。”
“别光指望我,大家也都准备准备。”
“那当然,谁指望你一个人!马俊山打头阵,你接应,然后我们大队人马跟进。试看今日之湖南文坛,竟是谁家之天下!”
一直谈到晚上12点,这场讨论会才结束。江风打的回了学校。跟大家谈了这么久,接收了许多信息,他心里有了一点路数,一到家便坐到书桌前,要连夜赶写一篇回敬汪兴邦的文章。老婆半夜起来撒尿,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便迷朦着眼近前来问他:“干什么,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用功了?”
他说:“今晚读了汪兴邦的那篇文章,我快被他气死了,非写篇文章骂他不可。”
“我当什么事,原来是为这个,明天写不也一样吗,怎么搞得跟高考复习似的!”
“不行,我憋不住,非得一吐为快不可。”
老婆嘀咕了几句,见说不动他,便摇着头自去睡了。江风倒真是发了狠,显然他的确给气坏了,居然真的熬了一夜,只是脑袋空空如也,别说构思,就是随便写几个句子好像都不行。当他终于感到倦意时,天已经亮了。不由得叹息了一回,觉得自己的文学评论天赋好像也不像过去想象的那样高。有些儿气馁,不觉就趴在桌上睡去了。到了上班时间,老婆来摇醒了他,说了几句闲话。他懒得理她,拿了两个包子,提着书包就去了书院。下午,楚湘晚报的编辑胡义文打电话来问他有没有稿子。昨晚一通宵的无用功令他十分沮丧,便懒洋洋地说:“现在事情多,恐怕一时拿不出东西,你要康沙首先顶上去,我这里就别太指望了。”
胡义文说:“那怎么行,你是主将呢!”叽哩呱啦说了一大通。
江风只能敷衍说:“行行,我抓紧,你别只催我,也催催他们。”
放下电话,他就直摇头,心想这份作业恐怕是交不出去了。这时,书院历史研究室主任来叫他去参加一个研讨会,与会的还有一些来自兄弟省市的书院史研究专家和相关学者。以他的资历和身份,往常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会议的,主任居然破天荒叫他与会,他心里好不欢喜,认为是自己近来的研究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赞赏。他的诗歌创作和书院史研究都属于半路出家,均能很快就得到行家和领导的认可,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便得意洋洋地想,这样看来,今年评副研究员的事应该是有些希望的。可第二天他的这份喜悦心情就给院长几句话击得粉碎。这是上班的时候,他在路上遇到了院长,便殷勤地凑上去套近乎。院长大概觉得应该对他的这份殷勤有所回报,就告诉他学校经过周密调查,已确认副院长蒋家良在5、6月间犯有严重的政治错误。“看来他这个副院长是干不成了,可能会调回到他原来的基础课部继续搞他的物理研究。听说你打算跟他合出一本书是吧?”
江风急忙说:“我以前是有这想法,但后来我有点后悔,想撤,可他老揪着我不放,搞得我一直很为难,现在我坚决撤。”
院长说:“老实说他的学问是很不错的,对书院史的研究就数他最深,把他调走从学术的角度说是书院的一大损失,你要撤出来也是你的损失。”
江风知道长远来看院长这话是对的,但他考虑的是眼前的利益,说:“我真不是现在才想撤的,早就想了。主要是他的学问虽好,但我跟他不是一路,两人搭在一起不伦不类。”
“是他坚持要跟你合作的吗?”
“是的。”其实当时为了跟蒋家良合作,江风多次提着礼品上门讨好,现在他也顾不得了,觉得院长也未必会专门去找蒋家良核对情况。
到了办公室,江风又给卢光中打电话求证此事。卢光中说:“我正要告诉你,蒋家良确实完了,你要赶紧脱身,免得惹麻烦。”
江风的心情便彻底灰暗了下来,在桌前呆呆地坐着,愣了半天。本来他觉得蒋家良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哪知竟这么严重。这本书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有了书才有机会评研究员,这一下等于是彻底断了他这条路。只好感叹命运不济,关键时刻碰上这么一个倒霉的年头和倒霉的人。可他又不甘心,自己好歹也有几篇学术论文。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可以把这些学术论文和从前写的一些文学评论文章结成集子,也是一部书,虽然文学评论是不会被看成学术论文的,但我到时候就硬着头皮把文学评论说成是学术研究,谁又能把我怎么样,谁敢这样说我就把他的学术文章也来个彻底否定,都别想好,为了评职称,都在不择手段,我如果还正儿八经地混,不是太愚蠢了吗?再一个,他又想到了论战的事。前次通宵用功一无所获,他自叹才疏学浅,本有坐山观虎斗之意,这会便改变了想法,觉得在这场前卫跟传统的殊死较量中,无论如何,必须硬着脖子弄几篇文章,这对提高自己的名气肯定大有帮助,知名度一上去,多多少少可以为评职称加点分。主意一定,他就赶紧去校图书馆找昨天的楚湘晚报,看到第四版文化专栏上有一篇马俊山写的反击汪兴邦的文章,篇名叫做《论中国作家不知羞耻的抱残守缺及其可叹可怜可恨的精神沦丧》他读到:
……我对中国传统作家的想象力一直持怀疑态度;看到汪兴邦先生的妙文,我就更加坚信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先不谈别的,单就汪先生在他文章中表现出来的那种愚不可及的固步自封的心态和对最先进的文学,即后现代文学的那种毫无理由的忿恨心理,我就为自己的怀疑感到了骄傲和自豪。我向来认为自己很愚钝,不曾想自己竟也有这样的先见之明。我惟愿汪兴邦以及他的那群狐朋狗友们多奉献一些那样的妙文,因为那样的话我必然会因他们的配合而名声大噪。汪兴邦骂了无数声奴才,想必他如此满口污秽的时候一定觉得痛快淋漓,可就是不知他老先生知不知道奴才二字的意思。我看他是白活了这么大的岁数,白读了那么的圣贤书。挨骂之后,我很是惶恐,战栗不安,想自己堂堂正正做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转眼间成奴才了呢。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回家专门翻了一下字典,奴才一词有三种解释,一,明清两朝的宦官和旗籍官吏;二,明清的家奴;三,甘心受人驱使并为虎做怅的走狗、爪牙。这一查我就放了心,因为扪心自问,这三个条件我都不具备。前两点不必说了,惟一还有可能挨上一点边的是第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