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但现在她不得不改变看法,对张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张居然只用这一句话就完全把她控制了,使她好像不得不在她指定的一种轨道上运行。她隐隐觉得传统的力量其实并不像她认为的那样微弱,似乎关键时刻还得靠传统。真是太有意思了,她要坚持走前卫的路子,最后却还得靠传统来推一把。
生活就是这样跟人开玩笑的。
她想清楚了。只要有名,不管香的臭的,都是好的。
她不禁来了一股气,一股想跟全世界做对的气。她觉得还干得不彻底,应该再写得露骨一点,让陕西那个姓贾的作家都望尘莫及,自叹不如。她便又旷了两天的课,专门跑到岳麓山的清风泉茶室,一杯云雾茶,一包相思豆,一袋话梅,一只鸡腿,然后就是一整天对那篇小说的修修补补。曲涧鸣泉,松窗竹户,云雾风影,闲云野鹤。两天下来,小说就弄成了,读了一遍,自然是更黄了,有些章节甚至都叫她自己脸红。但她也觉得应该这样,这样更好。当然,最令她满意的还是语言方面的进步,她觉得江风看了,应该再不会要她继续修练了。
这天,她便拿着稿子来看江风。
江风的客厅里又是满屋子的人,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时下文坛上的一桩公案。众说纷纭,谈了半天,自然谈不出什么名堂,便又谈到了现在最让中国作家们关心的诺贝尔奖。分为两派意见,一派认为诺贝尔文学奖的确代表了当今世界的最高文学成就。别一派意见则认为诺贝尔奖纯粹一家之言,无非是它历史悠久一点、钱多一点,所以就被人关注。
胡义文说:“不承认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我认为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徐景升听了大为反感,说:“你不能因为别人有不同意见就这样给人下结论。给人下结论是最容易的,我们也可以随随便便给你安顶帽子,比方说洋奴。这样有什么意思呢,你得以理服人,讲道理嘛!”
“那好,就让我们听听你们到底是什么道理?”
霍新朋就给徐景升点了一根烟,说:“老徐,慢慢的开导开导他们。”
徐就不紧不慢地说:“那就从最根本的地方谈起。我且问你,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些评委是怎么产生的?无非就是瑞典皇家文学院的那帮老东西挑选出来的。我就奇怪了,难道说他们那帮老东西挑的评委能做为世界文学的代表吗?我再问你,评委中有几个人懂中文,他们有什么资格评价中国的作品?”
“可以翻译吗,难道非得看你的原文才叫懂,你这话问得才好笑呢!”
“这正是我要谈的问题。文学作品能翻译吗?我一向认为,文学作品是不能翻译的,因为文学的本质是语言,而谈语言必谈它的韵味,可是这种韵味,一翻译就什么都没有了。文学作品一经翻译就成了另外一部作品,跟原著完全拉长了距离,也许更好了,也许更差了。如果是更好了,那倒罢了,可如果是更差了,那根据这个标准来评价原著不是很可笑吗?文学的这种语言差异根本没办法消除,所以我说文学上不存在一个什么世界奖。它不同于科学,因为科学无国界。”
霍新朋拍了几下巴掌说:“说得好。中国文坛总的来说就是急功近利,心态浮躁,有些人啊,就恨不得马上抱个诺贝尔奖回来,以为自己就攀登到了文学的顶峰了,以为自己就超过鲁迅了。别说还没人做到,就是有人做到了,那又怎么样,难道要我们根据诺贝尔文学奖来重新排座次吗?”
胡义文立起眼睛大声问道:“难道中国文坛不该重新排座次?那么多鸡鸣狗盗、欺世盗名之徒;那么多名不副实的所谓巨匠、大师,难道我们应该继续容忍那些人享受不该他们享受的荣誉吗?”
“说得对,应该重新排座次,”徐景升说:“但不能以诺贝尔奖的标准,而只能以我们中国文学的艺术标准。”
“如果中国文学的艺术标准跟诺贝尔的标准是一致的呢?”
霍新朋严肃地说:“绝对不可能!除非你数典忘祖,妄自菲薄。”
徐景升问江风:“你是什么态度?”
“过分抬高它是不对的,过分贬低它也是不对的。”这时他看见了卫香红、白崇光和几个中文系的青年教师,便问他们:“你们呢,我倒很想听听你们这些所谓新新人类对看法?”
卫香红笑道:“我们不管它什么诺贝尔还是贝诺尔,反正我们按照我们的思维方式搞文学,理解文学,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拿什么奖无所谓。”
白崇光则说:“只要是个奖,就是好的。”
那两派名家们都没有得到这些新新人类的支持,便一齐朝他们露出不屑的神情,好像在说:你们懂个屁。争论了半天,后来都累了,时间也不早了,徐景升先提出要走,其他那些住在城里的人便也跟着说走。客厅里便只剩下卫香红这些本校的人。
白崇光问卫香红:“又写了什么东西没有,我拜读拜读?”
卫香红很奇怪;心想这家伙怎么知道我是又来送稿子的。她不希望让他觉得自己这么频繁的打扰江风,便说:“我能写什么东西,纯粹好玩。听说你一直在写文学评论,你是研究什么的?”
白崇光说:“我什么都研究。”
江风便白了他一眼:“少吹牛。”
白崇光便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主要研究当代文学,尤其对你们先锋文学很感兴趣。我看过几篇江老师的理论文章,很受启发。说真的,江老师,我很想跟你学学这方面的经验,就当是你的编外弟子吧,你可别嫌弃我!”
江风听了白崇光的吹捧,颇有些得意,表面却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什么弟子,你们这些新新人类一个比一个狂妄,能当谁的弟子!你有文章拿来我看看就是了。说真的,我还没见识过你的文章呢,光听你嘴巴说得多。”
白崇光说:“我大概也就是一嘴把式。”
“嘴上能说的人,手上多半也能写。”
“我其实写了不少东西,就是怕贻笑大方。”
“那有什么可怕的,你看卫香红,一有新作就拿来给我看,搞文学的不能只是狂妄,还得有这种虚心求教的态度。否则你的狂妄才会真的贻笑大方。”
卫香红见江风说到这了,便也不想藏着了,就从身上拿出那篇小说,请江风指教。江风笑道:“你真是快枪手呢,就像母鸡下蛋,一天一个。”说得大家都笑了。卫香红没想到江风会说得如此粗俗,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是觉得江风这样随便,说明他没把自己当外人,是可以真正帮助自己的。不高兴则有点说不清楚,她总觉得江风的言谈话语里藏着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
这些人坐到很晚才离开江风的家。白崇光又把卫香红送到了女舍门口。他还是老毛病,既心怀鬼胎,又不敢放肆,好像每句话都陪着小心。卫香红这方面比他精明多了,看着他那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觉得特别有意思,还故意逗他,然后将他甩在了女舍大门外。
卫香红几天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因为小说完成了,没什么事情可让她牵挂的。虽然她知道要让小说发表,还有些事情要做,但那些事不值得她陪上自己的睡眠,第二天她有的是时间来思考它们。
她等了一天。第二天准备去江风家。但她想了想,觉得急了点,便临时改主意,晚上去找张桥、六妹他们喝酒了。喝得半醉,便又一个晚上没有回寝室。次日她甚至都没有心情赶回学校上课。她现在对上课是真的越来越厌倦了。她简直不知道在课堂上能学到什么东西,更不知道那些教了一辈子文学课的中文系的教授和教师们能教授她什么东西。听一个一辈子没在文学上搞出名堂来的人讲文学,如果说能有什么收获的话,那简直滑稽。她当作家的愿望不是一天天的增强,而是每时每刻的增强。她太喜欢作家这个职业了,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理想的职业。
张桥奇怪她为什么不去上课。她开玩笑地说:“我跟你去搞推销算了。”
张桥十分惊讶:“怎么啦?”
“我想了解世态炎凉,百味人生。我发现我走错了路。读这种鸟大学干什么,我应该直接去读社会这所大学。”
“真的走了这条路,你可能更后悔,会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去上大学。”
她想想也是,至少不读大学就认识不到江风,就不可能跟文坛有如此近的接触,而要单靠自己的力量登上文坛,那可就不好说了。她叹道:“人啊,都是在一行厌一行。”
这天,她想晚上无论如何也该去江风家看看了。可再一想,江风家客人多,七嘴八舌一闹起来,就不好求教文学上的问题。便决定去岳麓书院找他。她来到书院,忽然被里面的那股儒雅的气息吸引住了,便四处逛了一圈,看了一些名人碑贴,读了一回圣人训教,叹了一回千年的沧桑,然后就寻到江办公室来了。江的办公室门大敞着,里面没人。她正进退两难,江风却从外面回来了。他见她探头探脑,便起了逗弄她的兴趣,故意喂了一声:“谁呀,鬼鬼祟祟的?”
她打了个激令,回头看清是他,便捂着胸口说:“要死呀你,会把我心脏病吓出来的。”
“什么我吓你,分明是你吓我。”他走进办公室,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她进来。
“这话才没有道理呢,我怎么倒吓着你啦,难道你比女孩子还娇贵?”
“我是怕来了贼。”
“越说越没边,我倒像贼!那我走。”
卫香红知道江风是开玩笑,但这种玩笑既不幽默也无趣味,让人很不舒服,故她反而有点当真,生气地要走。江风也感到自己的玩笑不恰当,急忙赔笑脸,把她手臂抓住,自己轻轻抽了一个耳光,说:“我该死。”
她便顺着他的手势栽在了一只竹靠椅里,说:“我真羡慕你,工作又轻松,又可以搞文学。”
“工作轻松不假,但……”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但搞文学,说起来惭愧。花的时间不少,成绩却不多。唉,文学这玩艺,害人呢。你年纪小,还体会不到。”
“少在我面前装老成,你比我大不了多少。”
两人说了几句笑话。江风便问:“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