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这屋子,大概比邓小平收拾“文革”的残局还要麻烦得多,几乎无从下手,他站立许久。墙角的水龙头大约出了故障,被包缠着,曲羽去拧,才发现水龙头早已锈死,纹丝不动。他拾起砖头,猛砸两下,呼的一声,死龙头活了,混浊的泥浆喷涌而出,溅在他脚上,两分钟后才清澈,他忙拧紧,取来水桶接水,洒水扫地。
对面一间是自己当年租住的,门已脱落,前不久被水淹过,现在还泛着潮气,水痕犹在。王老太死后,屋内堆放的东西大约一直没有清理,零乱不堪。为防孩子随时来捣蛋,他将王老太生前放在此处的旧的衣袜全塞到床柜下面,清理床角大堆杂物时,他看到主人当年租房记录簿,他打开看看,很容易就翻到关于自己租房的内容;又翻,翻到更遥远的、主人关于别墅购置的款项来缘情况。他略略看了看,原来别墅共耗资二十七万余,确实是老年夫妇数十年老鼠藏粮般的小本经营积累和房屋置换时政府补给的地差等收入所购,前者很少,仅占八万左右。他把它放在一边,又翻,居然翻到了此属于云婕的东西:《采访与写作》、《新闻学原理》、《容易读错的字》、《播音技巧》等,大概是她以前在电视台工作时的工具书,都受了潮。他又翻,翻到一本旧的日记本,由于放在下面受了潮较重,纸页粘在一起,他随意地揭开几页,里面记录着不少与年青女孩们的爱好有关的乱七糟八的内容,他好奇地在旁边坐下来慢慢的看,有生活小百科,包括清宫美容秘术,有约会的技巧摘录;还采访某县领导的,采访某农民的;还有关于梦的兆示。大都模糊不清,但尚能辨认。他正准备放回原处,忽然看到后面有几十页内容,象是日记,仔细看,又不似日记,因为大多数连日期也没有,有用圆珠笔写的,也有用钢笔写的,因搁置时间长受潮最严重,只能依稀辨认些字和句子:“……孙浩,你这衣冠禽兽……老野狗!我云婕不收拾你,不让你倾家荡产,誓不为人!……我要报复、报复、报复……”
这段结尾一连写了好几个报复,也许由于写的时候气极难忍,最后一个报复的复字的最后一笔用力过猛,拖得很长,并且把纸完全划破了。接下来的内容越发难以辨认:
“……酒……卑鄙……暴……二十万,结束了我的青……梦想……我收下是理智的……野狗……用春药……呕……死无葬身之地……云婕,你为什么……采访也要……代价……改变……”他翻到下一页,这页基本看不清,他怔住了。
后面又有三十来页,每页都没写满,有的甚至只写了四五行,根据可辨识的、蛛丝马迹的文字有:“辞职!走自己的路……”
“……情妇就情妇……三十万是什么?岂有此理……”
“……”
“……瞧不起贺昌,好的……这狗东西居然忘乎所以……了酒厂的财务隐私……天助我……”
“他终于和他的老婆闹翻……老畜生……没舔犊之情……谁调教……”
“贺昌愿出四十万包我一年,这并不是什么高价……贱卖……”
“……果然,这老东西经不住激……和我结婚?……”
“……没在敌人的枪口前趴倒,会在女人的肚子上趴倒……”
“上帝……将我的计划和梦想七折兑付给我,我也会感激……”
“……”
等等内容,他被强烈的好奇心抓住,仔细地看,一边不由自主地猜补,还是很容易地断出其主要意思。这是她的一场受伤和报复的记录。
总的看来,几十页的内容该是这样的:云婕在电视台工作进,一次在中宁酒厂的邀请采访活动中,认识了中宁酒厂的老总孙浩——被其酒宴后用药骗奸——孙浩用二十万让其缄口——为报复,她破罐子破摔,转而主动接近孙浩——辞掉电视台的工作,从商的同时做其地下夫人——尔后孙浩夫妻反目,家庭解体——为了搞垮孙浩,她故意引诱与他有隔世之怨的贺昌,让二人吃醋赌气,激出孙浩更多的资金,她从二人的争斗中获得了四百余万,其中孙浩就占了三百五十万以上。后面两页记录了她每次从孙浩那里所得的款额,落笔冠冕堂皇:青春折旧金。绝大多数数目已难辨清,其倒数第六笔也许是金额中最大的,有六十万之巨。曲羽看着这本模糊的日记本,以前在心中已经硬化定型了的云婕的形象逐渐变得朦胧了,他又看到了另一个云婕,让他叹息:如此玉石俱焚,又有何可取之处?他大致明白了云婕最后一次选择孙浩而没有选择贺昌的原因,并不如曲商生前所分析的,而是他打算把孙浩榨干后再扔掉,贺昌却糊里糊涂地被她利用了。他再将日记本上的内容辨析一遍,仍然只能得出上面那些意思。至此,他对云婕算有了一个较全面的了解,他不想再看,但对云婕的痛恨忽然之间减轻了大半,他合上日记本,休息一阵,继续收拾。
他从另一本受潮的空白笔记本中翻到了十几封夹着的陈旧的信件,本不想看,还是被好奇心和刺探欲揪住不放,他将信打开两封,原来是云婕念书时班上的男生们给她的求爱信,文笔拙稚,但非常感人。曲羽一看之下,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立即装上,夹好复原。他继续收拾,见到几本王老太生前常念的经书《华严经》、《金刚经》,别墅里没有别的可供打发时间的文字,他就将几本破旧经书取来,放在自己的床柜上,又另外收拾了两间屋子,清扫一遍,大致够自己和小曲子活动的空间。此时,天已亮了。
第三二章
搬迁结束后,他又时时陷入空虚的层层笼罩中。夜深人静的时候,瞧着身边熟睡的孩子,他感到莫名其妙,怀疑孩子与自己总不相关,怀疑自己与自己也不相关,总有一股频死感席卷而来——谁能救曲羽?他无力地呻吟,有时,竟象慌不择路的逃兵为活命干脆躲进空冢,他抓过王老太遗留的经书随手翻到一篇就不问青红皂白地念:
“……或至善趣。或至恶趣。或具诸根。或不具者。或生善处。或生恶处。端正丑陋。苦乐不同。业不知心。心不知业。受不知报。报不知受。心不知受。受不知心。因为知缘。缘不知因。智不知法。法不知智……若身是梵行者。当知梵行则为不清静。当知梵行则为非法。当知梵行则为厚浊。当知梵行则为臭恶。当知梵行则为污秽。当知梵行则为尘垢。当知梵行则为谄曲。当知梵行则为八万虫。若身是梵行者。当知身四威仪则为梵行。左右顾盼举足投足则为梵行。若口是梵行者。当知音事则为梵行。当知语言则为梵行……若意是梵行者。当知觉观意念不忘思维幻梦等悉为梵行……
“……一一如来自身中。变化毛孔不可说。于彼一一毛孔中。生出异色不可说。于彼一一异色中。放妙光明不可说。于彼一一光明中。出宝莲花不可说。于彼一一宝莲花。各有宝叶不可说。于彼一一宝花叶。有微妙色不可说。于彼一一妙色中。出生莲花不可说。于彼一一莲花中。各放光明不可说。于彼一一光明中。生出净月不可说。于彼一一诸月中。复出净月不可说。于彼一一净月中。出净光明不可说。于彼一一光明中。出不可说明镜日……”
他心慌意乱地随翻随念,随念随翻,自己也不清楚出自何目的,过口即逝,过目即忘,完全没有搞清也根本不想搞清其文意法旨,在疲惫不堪的时候,空虚终于被甩掉了,经书一的扔就进入梦乡,片刻,他碰到一幅幅瑰丽的的幻境中:或有或无的空间,虚虚实实的高台,云雾缭绕中,有百万亿宝网罗覆其上,百万亿华帐以张其上,百万亿华幔以垂四边,百万亿香帐普醺四方,百万亿方帐以张其上,百万亿华盖诸天执持,百万亿宝盖以盖其上,百万亿宝衣以敷其上,百万亿妙宝楼阁……中有一人叫曲羽,如云如气,没有丝毫欠缺,充满天地间,无量无边无所依——这就是曲羽!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酣畅淋漓地大叫一声,顿时醒来。身边的孩子被吓醒,哇的一声哭开去。他只觉得头要炸,昏沉沉地下床,给孩子取来一块果冻,好不容易孩子才止住哭声。
早上,大街上两个女人互不相让的吵架声惊醒了他,他起床看看,开始寻找今天存在的理由。谢天谢地,找到了,今天存在的理由就是昨晚做了一个长梦,而今天早上又看到两位年长的女人当街撒泼。
最初的几天,几本经书还能为他抵挡一阵空虚,不到一周,枯索无聊的经书就越来越不行,他厌恶。空虚追上来,他几乎无处逃生,硬着头皮接受攻击,十天半月过去了,他又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落败。
搬来聚雅街后,上班时间照顾孩子的问题重新凸现出来,他打听得附近有家收费不高的托儿所,再顾不得什么,就把孩子送去,解决了大问题。也许是他工作没出现任何差错的缘故,被大家评价为出色,他从农业办公室调到了刚成立的丧葬办,负责全镇的丧葬管理工作。他发现自己有一点“活阎王”的味道了,大概可以让死人们不得不对自己敬畏三分。其实,丧葬办只是镇上为应付市里下月要对宁河区丧葬管理工作进行抽查而设的临时机构,检查一过就要撤销。他被安排一方面整理以往的文字资料,以备检查,另一方面要尽快搞个把典型事件,以体现工作成效。他对丧葬工作很陌生,强撑着到镇上附近走走,看看,沿公路书写标语,印刷了百十张宣传单,并拍了些照片。至于典型事件,他想而又想,决定先去附近了解有没有新坟,再作打算。他走了一圈,在距镇上不到五百米的一处历史形成的坟山上就连续发现了两座才埋不久的坟墓,他走过去,向正在旁边菜地里种菜的农民打听墓主。种地的农民诧异地打量着他,以为他是死者们生前的债主,老半天其中一人才不情愿地告诉他,左边新坟埋的是自己的母亲,是三个月前过世的;右边的是邻居病逝的儿子。曲羽问:“你们为什么要土葬,不知道宁南是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