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拉着往病房走,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与这些只有在医院才能看到人的彼此交错而过,我的心每交错一次,就沉沦一分,已经想到发生什么事了,但拒绝深入地往下想,柳暗还有花明的时候,为什么我的路却走越狭窄凶险,走不到山明水静的又一村呢?
我们并排站在父亲的床前,医生告诉我父亲病危的时候,并没有出现电视剧里的场景,女儿扑到父亲身上喊叫着大哭,除了麻木,甚至没有一点眼泪或者悲伤,只是静静地着着……看着,很细很细地看,所有的视线自动被划分成一个个的局部,我不是一个好的拼图手,这些局部全部传输回大脑,竟拼不出一个完整,躺在床上那具躯体的影像,全是破的、碎的,这个不完整的东西,难道就是自我降生以来几乎和我渡过每一天的男人,父亲?
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就算他是我父亲,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有个词形容这种情形,叫什么来着?残忍?
父亲一点一点地去死。在我眼前,我呼吸着、欣赏着整个过程,听着他的残喘,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灰败,他的生命,在我的指尖,丝丝地游走,伸手去抓,它逃向深暗的墙,转身扑向坚硬的壁,十指皆张成弓,那个身影却不可触碰。
我听见隐隐的哭声。
很多人会哭,可为什么,我哭不出啊?
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哭。
权昕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拿着我们的结婚证,我坚信老爷子看到了,不管他有没有醒过,但肯定是看到了。
医生进来拨氧气管时,弥漫在屋里的抽泣变成了号啕。阿姨,小姨,姨父,还有父亲的朋友,他们都在哭,我说,别哭了,我结婚了,有归依了,归依他最喜欢的外甥权昕,我老爸他,了无牵挂了。
我也了无牵挂了。
……
火葬场来车了,来接老爸。(现在×;×;一般不在医院放,直接送火葬场的。)我想着自己曾去那里为方苏挑过骨灰盒,万没想到,这个骨灰盒得先放父亲了。
我们从病房里退出来时,看到了坐在楼梯上的方苏,似乎已经坐了很久的样子,他扬着脸,眼光穿越过我们,朝向病房,他似乎想看到我们背后的世界,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
我很认真地看他,想看看他的表情,他并没有笑,我以为他会笑,又或者应该哭?在这一群人里,只有我们两个最不像痛失亲人的家属,我们不笑也不哭。
权昕看到他就走过去了,他挡住我望向方苏的视线,似乎怕我会有所举动,真是怪啊,我会有什么举动呢?我是个女人,他是个男人,就算我现在操刀在手也不一定能杀了他,顶多骂他两声,骂能管什么用?他是能少两根汗毛还是能掉一块指甲?我不会骂的,会咬的狗都不叫,这个道理我懂。我伸出舌头在尖尖地犬牙上舔了舔,舌头就是魔刀石,我已经感觉到牙锋利得像匕首,我要做一条不会叫的好狗,等到时机成熟,悄悄地扑上去,一口咬断敌人的咽喉。
他们说了几句话,方苏扭头走了。
我趁一群人忙着办这样那样手续的空档,也溜了。那夜真的很暖,分明是春夜才有的暖,不不,是仲夏的暑气在年底的城市中漫延。走一会儿就热的厉害。我从东门走到南门,又从南门走到北门,沿着快车道走,每驶过一辆车,就有气流刮过,凉爽,心里就会透亮一会儿,但没车的时候,就又是黑而稠的热,粘在身上,堵的难受。
走到北门后,实在走不动了,我就坐到路牙子上看车,汗顺着脸颊和脖子流下,脚生疼,我脱掉鞋子,揉着酸胀的脚腕,夜深了,就算是白天熙来攘往的大马路,也已经几乎没了车踪。
我像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用两条细小的腿,在城市这只巨兽的鼻子底下偷行。
环卫工人出来了,穿着桔红色的马夹清扫着马路,扫帚经过我时,因为没动,而引起他们的好奇。一个大妈问我,大早上的,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说,烧眼泪。
大妈一撇嘴,神经。
我冲大妈一乐,问她,您有没有火机?借个火种?
大妈冲我挥了挥扫帚,可能怕我扑上去咬她吧,她放弃了自己的职责,没有清扫我坐的那块地方,只赶着一小撮垃圾继续前行了。
不知道歇了多久,又开始走,那天末江市肯定地震了,脚下明明是柏油路,却颠波的无法下足,我摔了无数个跟头,然后站起来接着走。
后来一辆车停在身边,一个人把我抱进了车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到了他臂上的黑臂箍。我问他,谁死了,你为什么戴孝啊?他似乎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清。
热的要死,我叫打开冷气,快点打开冷气啊!他却往我身上加了件外衣。
我明白了,他想害我,想让我热死,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呢,我不死!偏不,我偏不!
……
开始跟一切打别,所以,想热死我的家伙没得逞,我在医院醒过来了。
坐在床上跟护士说,我一天之内嫁了两次,跟一个举行仪式,却跟另一个领了小红本。护士跟我笑笑,说,很有传奇色彩。
我说是啊,更传奇的还在后面,新婚之夜一个人游览了全城,我有两个新郎,却在新婚之夜落了个流浪街头的下场。
护士把毫不留情地把针扎到我的肌肉里,是你自己逃掉了吧?
我哎呀一下,姐姐,你可不可以轻点?
护士冲我摇头,既然怕来医院打针,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身体呢?
冲她伸伸舌头。
心里叹气,我不是不想爱惜了,知道有那个病窦什么征的病,我也想修身养性来着,可事情一件一件地出,老是刺激着我的小心脏不得安宁,天可怜见地,把我逼到又得挨针扎的地步。
从新婚之夜发烧算起,住到医院来已经五天了,护士差不多都混成朋友了,给我扎针这个,二十七岁了,谈过几次恋爱,却都无疾而终,不像我,没谈过恋爱,却能一天之内嫁两回,嘿嘿,做为女人,我比较神勇。
高烧一直不退,医生说再不退我小命铁定得玩完,因为没有好好保养,心脏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变成一堆破烂了,医生问我,你应该早就有昏倒的症状了,怎么不早点来医院呢?我想了又想,没有,除了结婚那天听说新郎是只狼,太激动,晕过去一次,剩下时间都很好啊。医生说,不会的,你再想。我啊了一声,想起来了,我以前喝酒不容易倒的,现在是只要喝,必定倒,还弄不醒。医生点头,那就是了,你太马虎了,连自己的命也可以这么不在意。反正那个器官呢,已经快不工作了,必须得修补,可发烧是不能上手术台的,上去也是死。眼下耽误之急是――退烧。
打了无数针,吃了无数药,可我的体温它还是烧。前几天躺在病床上挺尸,几乎没怎么醒过,不过今天还不错,能勉强坐会儿了。
护士进来的时候,权昕刚刚出去,这几天,但凡我一睁眼,他就对我恶言相劝,你想哭就哭吧,求你了,哭出来吧。
他说这句话说的我耳朵起茧。这个人太坏了,总是想让我哭,谁规定死了老爸就得哭,我做人是从不虚伪的,不想哭当然就不哭喽,为什么我要因为别人都怎么做,我就得装腔做势的照做啊?我偏不,偏不!
有敲门声,护士姐姐去开门,然后跟我笑着说,你两个老公中的另一个来了,你要不要见他?
晕死了!她们拿我开涮呢,权昕是两个老公中的一个,那另一个自然就是方苏!
他怎么会来啊?看我死了没?
护士姐姐见我张着嘴犹豫,笑着说,你两个老公中的这一个呢,其实这几天来过好多次了,不过,看到你两个老公的那一个在,每次都是在护士站询问一下你的情况就走了。可能今天是看你两个老公中的那一个不在,所以,想跟你谈谈吧。
说的我两眼冒金星,一口一个两个老公,这件事对她们来说应该是非常有趣吧。做为局内人,我却觉得太过有趣了些,有趣到残忍。
我想了想,说,难得今天精神好,难得他来了好几趟,见,怎么会不见呢?
方苏空着两手进来的,不像我的亲朋好友,都是拈着大包小包,明知我吃不了,依旧源源不断地往病房里送,是一片心嘛。方苏呢,显然对我是只有枪火而没有真心的。
我看着他,有点累,有点喘,头有点疼,心也有点疼,这个人,像是催痛针,见到他,我就哪里都疼。
他把还挂着权昕外衣的椅子拉过来,坐下了。然后盯着我看了看。当然,我也在看他,还好,没让我在他脸上找到幸灾乐祸的表情。最可怕的是,他也戴了孝哎,我说过我从不虚伪吧?他跟我正好相反,绝对的虚伪。戴个箍冒充孝子。不过,这个人瘦了,跟权昕这几天的样子有一拼,都成了很有骨感美的摩登男士。
权昕是要忙我父亲的丧事,要照顾我,还要看顾公司,好多好多的事等着他操劳,所以瘦了。方苏凭什么瘦?坏人不都应该白白胖胖的吗?可能是他太开心了,开心到连饭都不用吃了,自然廋了。
我把头歪一歪,眼光落在他的喉节上,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就好了。或者箭也行啊,从他的喉节那里割下去或扎下去,往横里一拉再往竖里一带,嗯,伤口的地方鲜血飞扬,带着他的体温飞到我脸上,我凉透的心就会被温暖,所有的,所有的大洞小洞,病洞伤洞,自然痊愈。我应该先得意地大笑,然后伸出食指,沾点血放到嘴边,舔,有滋有味地舔。
可现实情况是,他好好地坐我对面,我却生死未卜。头疼的厉害,连眼睛都开始疼,也许眼睛流下了血,不然不会这么疼。
但不能倒啊,不能示弱,我不想摇摇尾巴哀嚎,哀嚎能让方苏去死吗?少做无用功,我要做的是,你强我更强吧,好像后面还有一句,明月照山冈还是什么的,无论身体怎样,精神是决不能、决不能认输的。
他一直沉默不语,我先开口了,来这儿,来欣赏我有多惨吗?
他点了点头,很诚实地说,我没想到你有病,而且病的这么厉害。你现在是不是恨不得一口一口咬死我?
我斩钉截铁,是。
他看着窗外,似乎想掩饰什么,五官有些抽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