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璟并不引以为功:‘皆是大人率兵在外征战,保一方平安,百姓安定,士子思进取,又蒙陛下英明,才得如此景象。‘
赵昶笑而不语,眼角余光瞥见路旁一个熟悉的身影,转头看去,锦衣女子牵着两个孩子,正在路旁看着他,年幼的那个个子太小,她就抱他起来,并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听得孩子满脸光彩。
心头一热,手不自觉紧了。觉察异状,许璟顺着赵昶的目光看去,尔后低声说:‘尊夫人带着两位公子特意来见大人。‘
赵昶对着妻儿微笑点头,直至走到他们前方。这时笑容褪去,沉默许久后说:‘我亏欠他们甚多,两个孩子这么大了,才见过我几天。。。。。。‘
许璟也沉默下去,感觉自己的手粘上另一只手上的汗,温声道:‘再四天,就是新年了。天下十四州,除冯州外,将军取其三,归顺者三,刘邵与郑迁战事胶着,良秭逆臣已不足虑,其余数州,或观望不定,抑或彼此杀伐不休,西北胡族和东北参族又久无动静,大人但可以逸待劳,再图计议。‘
赵昶重重叹气:‘又是一年。这次归来,短期内,是可不必再大兴征伐。‘
‘近年来大人征战各州之间,百姓流离众多,如今数州安定,百姓都望返回乡土,只是回乡后无以为业,只得继续流离他处。流民可为其他州郡兵士,这与大人实为不利。‘
‘百姓去留,非外力可强求。战事初起时百姓多流往南方,现在时局暂稳,正是需要人力之时。。。。。。‘赵昶沉思道。
‘大人新定的顺州出盐,数十年来朝政混乱,盐之买卖放散,如今可恢复旧制,由朝廷委吏监督买卖,以所得至他处易耕牛,若有流民愿归,可供以耕牛及荒置田地,再从收成额外抽取使用耕牛之费,远民闻之,应竞相来归。大人以为如何?‘
赵昶听到最后双眼发亮,松开交握的手合掌道:‘子舒于我,当真胜过千乘之师。此事不宜迟,年后即可着手。‘
许璟抱以淡然一笑,二人并肩前行,于礼乐声中抵达宫门前。
三百年前平朝太祖在雍城登基时,仅选一处开阔平地昭告天地,并无宫室之属,雍城的宫殿一年前方成,与前国都被焚毁的宫室不同,不见奢华靡丽,而以庄重简洁见长。
赵昶自宫门向内遥望,并未完竣,但重檐高脊之下,浑重气魄已大成。他整理好衣冠,在连绵起伏的‘赵将军入宫觐见‘声中肃容进宫面圣。
当日便有圣旨,进赵昶为大将军,封端侯,采邑千五百户。
而赵昶呈上的报功册表上,名列首位的,是留守京城的相府长史许璟,曰‘丞相府长史许璟,累行积德,朝野敬重,自陛下都雍,左右王略,匡弼国事,行不畏劳,无施不效。臣虽征讨于外,军事亦与许长史筹谋,多有奇效。诸州之定,当有璟之功也。宜领尚书令,并封赏以爵,以表其苦辛勋功‘云云。
赵昶所呈之人,各有封赏;其首推数人,更是宁厚毋轻。
佳德六年的最后一日,许璟领尚书令。年关近在眼前,领旨谢恩后许璟命人印绶恩赏各归其位,继续与阔别数年的许琏饮酒下棋,言笑间绝口不提政务,由府入宫、得以参知绝密的优容此时似乎也算不得喜事。朔风中何戎来访,夹着寒风进到室内,接过许琏递上的热酒饮罢,就笑呵呵落座,一面关注棋局,一面说要与许家兄弟一同过年。许琏板起脸说过年是家人团聚,哪里由得外人凑热闹,何戎也不理会,依然笑意昂然道千里之外,同乡亦比故亲,言下之意是这年就留在许家过了。许璟看两人说笑不休,暂时把接任尚书令的诸多担忧疑惑抛却,也加入进去。暗色天空铅云浓重,眼看会有大雪,而屋外的梅花,任寒风把暗香送入温暖的屋内。
18
按平朝志律,每年二月初一,天子宴群臣于大内。宴后文官投壶,武官射箭,祈当年运势。
这一习俗经年不变,即使当年梁冲强徙天子、良秭内外交困,梁冲依然在宫中开春宴,五岁的先帝还拿着一把小弓射了几箭。
当今天子迁都后,也是年年照开如仪。只是前几年边患众多,大多武将征战在外,连续几年的春宴不得不从简,宴间放眼望去,几乎皆为文臣,气氛自然平淡甚至乏味。于是赵昶班师次日,杨荥便下令宫中,全力准备来年的春宴,以期再现平朝最盛时‘佳酿饮不尽,玉人看不休‘的‘君臣偕乐‘场面。
开春宴当日,诸臣沿御湖边堤道到宴席所在之处,初春的御花园,繁花似锦,绿柳如烟,即使花木移栽初成,放眼望去还是满目姹紫嫣红,美不胜收。留守雍都的文臣对此佳景大多看熟,赞颂不绝却少了初进内宫的武官们的惊艳和赞叹。宫中侍女听此起彼伏的惊叹和询问声,大多掩口而笑,春花佳人,又是别样景致。
酒宴露天席地,天子及皇后正坐上首,文武百官则不拘职位高低按亲疏混坐于下首。如今局势大定,朝臣们笑语盈然不绝,伴随丝竹乐声,满目和乐。
照例的祝词过后,春宴开席。酒过数巡,杨荥手持金爵离座,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赵昶所在一桌,笑道:‘赵大将军劳苦功高,朕且敬大将军一杯。‘
说笑声蓦地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赵昶,看赵昶做何反应。只见赵昶笑着站起来,膝盖还未弯就被天子扶住连说‘大将军不必多礼‘,赵昶也不坚持,接过天子手中的酒爵,饮罢后朗声道:‘谢陛下赐酒。‘
天子欣然点头:‘大将军今日可要尽兴哪,朕还等着看大将军射箭呢。‘说完施施归位,宴席这才再次热闹起来。
同桌的许琏始终在打量今年正好二十岁的天子,待其落座,低声对邻座的何戎:‘这杯酒的情面不小。‘
何戎笑笑:‘那是做给他人看的,也看看将军做何应对。不过,你可觉得陛下像一个人?‘
许琏不由笑了,转头去找坐在别桌的许璟。许璟惯着青,不仅相府长史与尚书令的官袍皆亦青色作底,即使如此时天子特许不穿官服,也还是一身青袍。许琏只管找人群中穿青色衣衫的,很快就在丞相府诸吏那桌看见他,只手托腮听旁人说话,神色颇见愉悦。
正好白令过来劝酒,不比寻常酒盏,而是用只大而深的酒碗,满满一碗,也亏他端得平稳:‘我敬许大人一碗。‘
许琏不善饮酒,看到这么多酒更是连连摆手:‘白将军难为我了,明知我不能喝,还用这么大一碗灌我。‘
白令哪里肯让:‘军中有禁酒令,大捷后恐事出突然,但如今是春宴,许大人还推托什么,白某人就连请你喝杯酒的颜面也没有么。‘
同桌的东方诚看平日谈笑自若的许琏这般苦恼,竟也在旁为白令说话,看似诚恳的笑容中难得见到玩笑意味,更不必说白令麾下那些将领,异口同声,非要许琏把酒喝下。
许琏看看赵昶,似乎并无逼酒的意思,便笑言:‘我手中酒盏二十杯尚不抵白将军一杯,大人也不说句公道话。‘
赵昶听后微笑:‘这又何难,文允放心饮,你饮一杯,明举陪饮三杯就是。‘
白令大喜:‘若许大人愿意满饮,三杯我也奉陪。‘
许琏不料赵昶开口就说这句,又是苦笑又是摇头:‘今日非要醉死。。。。。。‘
何戎伸手拿白令手里的酒碗:‘白将军,不如我替文允喝这一杯,御前失态,总是不妥。‘
白令侧身绕开,说:‘谁不知仲平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你若想喝,等许大人喝完这杯,我与你喝个不醉不归。宴前陛下不是还说吗,今日不拘礼,只求尽欢。‘
而同桌其余人,不是与许琏一样不善饮,就是和赵昶、东方诚一样抱着放松一乐的心态,都笑咪咪不吭声等着,许琏看白令牢牢端着那一海碗酒,满脸不尽饮不罢休的神情,心知以往推托太多,这次再难推掉,无奈道:‘白将军知我不善此道,换只小点的,这才公平。‘
‘席间劝酒,从来不讲公道。何况我以一杯换许大人三杯,这还不公道么?‘
这厢白令的敬酒引得众臣注意,纷纷停下手边饮酒行令转而关注许琏如何应对。许璟那桌隔得远,又聊得正欢,还是邻桌告诉他们说白令在劝许琏饮尽满满一海碗,这才知道那边的喧哗因何而起。
杜淮便说:‘子舒还是过去看看吧。文允不善饮,白令又能缠,真要醉了便麻烦了。‘
许璟起先不在意:‘仲平在,他是海量,由他代饮应无妨。。。。。。‘
话音未落,就听到赵昶那桌响起喝彩声,夹有‘许大人好酒量‘的笑语。许璟变了脸色,对座中他人道声‘失陪‘,赶到许琏身边。
这时许琏已经喝了两大口,血色立刻蹿上双颊;缓一缓正要硬着头皮往下灌,横处伸来一只手夺去酒碗,许琏晕沉沉中听到许璟的声音:‘听闻白将军不准人代饮?‘
白令看到许璟似笑非笑持着酒碗,笑说:‘旁人是不行的,若是许令君愿代饮,便另当别论了。‘
许琏此刻清醒一些,看清许璟后挣扎着要把酒抢回来,许璟自是不让,仰头居然把剩下大半碗喝了个干净,连面色都不曾改变。喝完把酒碗反扣,长眉斜挑:‘白将军,在下这碗饮罢,来而不往非礼也,白将军以为如何?‘
不说平日就与许璟不熟的官吏,就连赵昶、何戎看许璟喝完这么一杯没事都愣住。旁人喝彩中何戎反应过来:‘来,替白将军斟满三碗,今日不拘礼,只求尽兴。‘
白令听到何戎最后一句话脸色略起阴霾,但很快爽朗一笑:‘仲平说得好,无非舍命拼个快意。满上,满上。‘斟满后连干两碗,第三碗迟疑片刻,还是在众人的喝彩鼓噪下喝完。
何戎看他眼中瘴气升起,不动声色笑问:‘适才明举说与我不醉不归,还能饮么。‘
白令犹豫再三,终于摆手:‘待会儿还有射箭,射完再说吧。‘
白令离开后许璟坐在许琏身边,神色倒好:‘仲平,这酒本该你喝,反倒是我喝了。‘
何戎不免疑虑,后见许琏的笑,心口热起来,举起酒盏说:‘我认罚,认罚就是。‘
许璟见他连饮三盏,再不强求,转头对赵昶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