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样的闹剧她演了多少次了,一次比一次出格,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自己居然每次都信以为真。能怪谁呢,只怪自己太信任她,也太善于克制!
他们的每次约会,对江林来说都不亚于一次探险。在等待女友出现的时候,他便如临大敌,要求自己作好最大限度的心理戒备。常常弄得人精神错乱,神思倦怠。可这还只是暴风雨前的乌云密布。等到真正相见了,他还必须为此花费更多的精力和感情。——哦,那筒直就是一场灾难!经历这场情感的“浩劫”之后,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你也别想恢复元气。如今,他的同事们都知道了他有个喜欢演戏的女朋友,说他是个“不由自主的演员”。痛定思痛,他也想过不止一次:自己和丽丽能合得来吗?她那么钟情于她的事业,以至于在生活里、在恋爱中时时处处都在扮演她的“角色”。对演戏那么狂热,她还有多少心思来爱别人呢?
直到现在,江林也弄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样的境地又是怎么形成的。他一向认为和丽丽的相识是“缘份”,也是个绝对的错误。就为了一支平平常常的歌,一次偶然的邂逅,他们就“相识”、就“相爱”?这未免有些滑稽,有些匪夷所思。
然而,他现在还能否认这一切的真实性吗?
丽丽原本是话剧演员。她们剧团为了一部“很有意义”的话剧,自力更生,举办歌曲演唱会。那天正好是周末,江林不知何故,心情出奇的好。慢步街头,一位小姑娘忽然拽住他的衣角,要将一张歌曲演唱会的票退给他。是怜悯那小姑娘呢,还是上天注定?江林竟鬼使神差,买下了那张票。
那是一个座位不足五百人的小剧场。剧场里人并不是很多。他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演唱会就开始了:
吹拉弹唱、相声小品、流行歌曲大串烧……节目倒是安排得丰富多彩热热闹闹的,好似屋外七月的天气,吵得让人有些吃不消……
好不容易熬了将近两个多时。正当他头昏脑胀,打算退场时,演唱会已接近了尾声。
最后一个出场的是丽丽。她穿一条雪白的曳地长裙,身体瘦弱单薄,站在那儿象一副剪影。他记得她用左手擎着“麦克风”,歪着头,脖子上的筋胀鼓鼓的在灯光里一扭一动。如果按照江林的审美观,她的形象筒直是不伦不类。唱那种节奏鲜明激情澎湃的“劲歌”,通常要穿上时髦利索的“劲装”,再配上热烈狂放的“劲舞”;舞台上灯光闪烁旋转,演唱者边歌边舞,在台上不停地走动,尽量让每个观众都感受到演唱者的热情和活力。这样才能使形式和内容做到琴瑟和谐、相得益彰,取得很好的效果。
可是,她却象一只白天鹅,婷婷玉立在那儿,自始至终几乎没有离开过原地。她伸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惨相,使得江林老是为她提心吊胆。看着她纤细的脖子被气流憋得粗顸如柱,他就担心她的喉骨会被那强大的动力突然冲毁拉断,而骤然迸发出哑涩变调的轰鸣!
歌曲唱到一半,陡然降调,接着是一段抑扬顿挫的独白;蓦地,剧场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短暂的黑暗之后,一盏探照灯从空中当头罩下,将她的身影圈在灯光里。这听觉和视觉的骤然变化,使人们觉得似乎火车驶入了长长的隧道。就在这时,江林出现了幻觉:莽莽荒原,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正铺天盖地。在黑暗笼罩的芦苇荡里,有一只离群的白天鹅在孤独地仰天悲唳!时尔,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使他孤单的身影在夜幕里短促地现形。周围强大的风声、雨声和雷声包裹着它,它显得那样渺小、赢弱,那样无助……
突然,一阵强烈的恐惧袭上心头,江林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他被自己想象中的情景吓得毛骨悚然。
接着,所有的灯光又一起点燃!这时,歌曲已经进入重复段落。然后,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夹杂的胡哨声。演唱顺利结束了。如同经历了一场马拉松似的体力较量,江林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歌词自己竟一句也没有听懂……
那天夜晚散场后,他头昏脑胀,最后一个走出剧场。到了街上,脑子里仍然被那件事占据着。他苦思冥想,竭力想弄清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替那位女演员担心,并且出现那种可怕的幻觉。这是否是一种隐藏的“悲剧意识”呢?
念大学的时候,他曾经读过几本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知道人的潜意识有时会以某种方式投影在人的意识中,比如做梦或幻觉。而潜意识反映的才是人的真实欲望和心理状态。
走过一个路灯,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那里。他瞥她一眼,发现女人似乎也在注视自己。他绕开去,继续自己的思维:难道,我真的是位悲剧人物?只会给自己和周围的人带来不幸……
“喂!”女人忽然叫了一声,声音在他的耳鼓上跳跃、跳跃!他怔了怔,蓦地回头——,“灯火阑珊处”,女人的一双泪眼正期待地望着他。女人说她的脚扭伤了,不能走路,希望他能帮助她。她的声音在他在耳边萦绕着,使他觉得似曾相识。——哦,那支歌!半晌,他才恍然大悟。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蹲下来,看她的脸,看她的脚……。他忘掉了运用语言。
后来,他替她在脚上按摩了一会儿,然后将她扶起来。但是,疼痛很快又使她弯下腰去。脚伤得很历害,她走不了路。于是,他干脆一弓身轻轻将她抱起来。女人惊叫了一声,本能地挣扎、抗拒。他说:别动!声音沉稳而威严。他看见女人慌乱、不安地闭上了眼睛。象一只瑟缩在凄风冷雨中的小鸟,头倚在他宽阔的胸前,身体在微微发抖;鼻孔里,呼吸抽泣似的急速蹿动……
这一夜,他失眠了。难以平复的惊涛骇浪,无休止地在胸腔里激荡、跳跃。他一直在想那只“天鹅”,以及天鹅和女人之间的某种联系……
这,便是“爱”的开始,一个井中月,镜中花似的开始。
“江林,你——,怎么不说话?”夜色中,丽丽在小心翼翼地问他。
“噢,我,我正等你给我讲剧团里的事呢!”江林一时慌不择词,脱口说道。但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唉,这不是自讨没趣吗?明明知道自己受不了这个,却还做出这种作茧自缚的蠢事。看来,脑子真的有毛病了。
丽丽一听这话,兴奋地一跳,转身面对他,一边向后退着,一边说:“哎,说真的,我演得怎能样,啊?提提意见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保证虚心求教,绝不骄傲!”丽丽似乎竭力想调动江林的情绪,创造一种轻松和悦的氛围,所以极力装出一副小女孩般的天真。
江林却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仍然一声不吭。
说实话,他真的是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不好吧,这太伤她的自尊心,自己也觉得违心;如果说好呢,——呵,那无异于是一个灾难的开始:她准会打开她的“话匣子”,没完没了地向你灌输她的那套戏剧理论。强迫你记住什么是‘三一律",什么是"蒙太奇",什么是戏剧冲突和人物命运……那岂不是更糟糕?
沉默。只有难堪的沉默。暮色中,两人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默默地相对站着,谁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丽丽先开了口,声音里已经带着委屈的成份:
“江林,……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变得越来越沉闷了吗?难道,我们现在连相互勾通都做不到了?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是我哪儿做错了,还是……”
“没有。”江林不冷不热说:“别胡思乱想。”
“那是为什么?我们原先不是这样的!”丽丽激动起来。
是啊,为什么呢?——为了你的粗野、残酷和毫不反省!
江林蠕动着嘴唇说:“丽丽,我……”想了想,还是摇头。他实在找不到适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丽丽忽然笑起来说:“呵,你看,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说呢,这样吞吞吐吐!”
江林讪讪地乜他一眼,仍然犹豫着。
但是,长久以来积蓄在胸中的委屈,却突然间如狂涛奔腾着,涌到他嘴边迫使他发泄、逼迫他说。
他长长地吐口气,说:“你……真的要我说?其实,我不想伤害你。如果我说了,我们之间可能再也不会这么平静。”
“有些事,也许说出来会更好呢。”丽丽一点也不体量他的艰难。
“好吧。”江林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说:“我想是,你把我吓坏了。丽丽,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那么狂热?那么,那么喜欢标新立异!你难道就不累吗?你整天装别人,学别人,为什么就没有一个真实的自己呢?生活不是戏剧。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们是在约会,是一对情侣,而不是在演情侣!”——丽丽听着,低下头去。但,她马上又将头抬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变得庄重严肃了。江林尽量压了压显得有些激动的情绪,继续说:“说实话丽丽,当你站在我面前时,我都不知道你又是在扮演谁,还是一个真实的自己。我甚至不记得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了。每次面对你时,我就象在等待一场预料的灾祸一样,总是小心翼翼,担心吊胆。”
“有这么严重?”
“……也许吧!”
“江林,”丽丽忽然神情严肃地说:“我从来没有轻视过我们之间的约会。可以说,我每次出来都是经过刻意打扮的。我不断地变换形象,只是不想让你感到乏味。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之间显得太平淡、太沉闷了吗?你说我们是情侣,不错,我们是情侣。可是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有过情侣似的卿卿我我?甚至连谈笑都很少。就象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不管我怎么想尽办法,总也调不起你的兴趣。……江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丽丽显然动了真情,声音和脸色都变得忧郁起来。
既然都把话说开了,江林也是无所顾忌了。他毫不留情地说:“可是,你忘了一个最根本的原则:感情,只有当别人自己愿意付出的时候才是愉快的。人都有逆反心理。被动承受压力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