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听他讲完,皱起眉头说:“哎唷,你可真狠心哪!这似乎有点‘煮豆燃萁’的味道吧?你看:曹植当年七步成诗,乃是被逼无奈,若其不然有性命之忧。可我既无其才,又无悬发之灾,连急中生智都不可能,你叫我如之奈何呀?”
江林不肯罢休:“噢?这么说来,‘才女’之誉岂非徒有虚名?——算了吧,所谓凡事当谦,过谦即诈。既有其才,又何必恃才傲物呢?”
“嗯——”杜鹃犹豫片刻,爽快地说:“那好吧,遵命就是!”她站起身,黛眉轻蹙,一副不胜其难的样子,说:“才女不敢当,不过作一首诗我想并非难事。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来也会吟嘛。那,我也就来尝尝七步成诗的滋味吧。”说着,大大列列拉开架式。
江林一手托腮,将头支在床架上,眯缝着眼睛乜斜她。世人都说曹植是前无古人的才子,虽命在须臾而能岿然处之,并且作出诗来又能扣弦应境:表自己满腹经纶、怀才不遇,不能利泽天下的衷情;达兄弟不该手足相残、骨肉阋墙的大义。真可说是针针见血,字字珠玑。倘若没有旷世奇才,腹内空空,又怎么能于凶险之中从容不迫、慷慨陈词呢?然而,眼前这个女人也要东施效颦,来个‘七步成诗’。岂不贻笑大方?——嗤!
江林这样想着,鼻子里便不知不觉喷出一声冷笑。
只见杜鹃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突然,她反身回头,目光炯炯一副神凝气敛的模样。然后,只听她一诵三叹,吟出一首七绝。声音抑扬顿挫、情真意笃。
“高朋满座频飞觞,深闺红颜欲断肠。萧郎临期音尘杳,空劳明烛照嫁妆!”
“哇呀!”江林夸张地惊叹一声,胳膊从床架上颠滑下来。“应口而到!果然是才思敏捷,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杜鹃凛然道:“过奖!”
“不过呢,”“怎么呢?”“先别得意哟,让我来验收验收。我看看——,哦,是一首七绝,七绝仄起式……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啊,套用一句古语:两只蛤蟆跳进池塘里。”
“怎么讲?”
“扑通——不通!”
杜鹃笑问:“哪儿不通?”
江林答曰:“平仄失谐,韵律不通。”
杜鹃不以为然:“别忘了写诗的另一个原则:不能因韵害意。诗,是一种情绪,一种志向。如果处处小心翼翼、循规蹈矩,那你不是写诗,而是成了小脚老太太。”
“嗯——,有道理。那好吧,放宽政策:PASS!”
“你看其中可有‘酒’字?”
“嗯——,没有。”
“那么,有酒吗?”
“既然‘飞觞‘,那当然是喝酒了。除非他们以茶代酒。”
“‘愁’意,可有?”
“嗯——,也有。女子择期出嫁,新郎却没有来,能不发愁吗?……那么,我来给你加一个题目怎么样?就叫——《口占一绝》,如果?”
“我看不如叫《无题》更有意味。无题非无题,题旨在诗外。你说呢?”
“嗯!”江林抿抿唇,一挥手说:“你的诗嘛,由你决定。不过,我总觉得此诗所指太明显,似乎违背了自古以来‘诗贵含蓄’的清规戒律。岂不就,韵味全失……”说着,做个摊手的动作。
杜鹃却大不以为然:“这也要因人而异嘛。白居易不就有‘首章标其目,卒章显其志’的主张?据说,他每写一首诗都要一句一句读给老婆婆听,如果听不懂,他就会重新改写。所以他的诗大多明白晓畅、如同白话,并且他的诗在当时也颇受平民大众的欢迎。曾经被翻译到日本、东南亚,甚至到过欧洲,至今不衰。可以说是真正的‘人民的诗人’。而唐朝的另一位诗人李商隐的诗,虽然也写得情致缠绵、意境优美,但用典过于隐晦,难于索解,能够欣赏的人实在不多。难怪元好问要感叹了:诗家皆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诗,从来都是抒发情感、表达心境的载体。如果作者无法通过诗文将自己的情感传达给别人,那他只不过是孤芳自赏而已,能有多大意义呢?作诗和做人大概是相通的,否则就不会有‘诗如其人’、‘文如其人’的说法了。同时,这也从反面说明了一个问题:审美观的不同、性格不同,就会有不同的表达习惯。所以我常想:如果世上的女人都如曹先生笔下的林妹妹那般多愁善感、九曲回肠……美则美矣,那悲剧岂不就太多了?
“曹雪芹有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来向男人还泪的。这本身就带有太多的‘附庸’味道。当然,每个作家都有他所处时代的局限性。这大概就是曹雪芹的局限性吧。他虽然口口声声表白要把女人当人看、要使‘闺阁昭传’,但骨子里封建男人的本质并没有变:女人,在他那里仍然是玩物、祸水。你看,在他笔下,才女佳人一个个美若天仙、纵情情恣意;而下人、婆子则大多卑贱阴险、面目可憎。可见他并非对所有的女人都一视同仁。而那些所谓的小姐、太太、奶奶们,说到底也就是一群关在园子里供人观赏的花朵、或鸟雀,有着美丽的外表,能唱出宛转的歌声,可是却显得那样沉闷、无聊和缺少希望。所以说,曹雪芹象当今的某些台湾作家一样,有那么点‘女性崇拜’的倾向,崇拜的当然是那些才貌卓越的漂亮女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谁不喜欢赏心悦目呢?他所好的不过是那些年青女人的才色而已,因此那些人老珠黄或地位卑贱的女人在他眼里,也就如珍珠失去了光彩,成了鱼目,要竭力加以丑化。我记得《毛泽东选集》里,对历史人物的评判有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看他对劳动人民的态度怎么样。同情劳动人民的,就是正义的、好人。如果用这个观点来看,曹雪芹显然够不上一个‘好人’。
“曹雪芹曾经借贾宝玉之口说出了一段离经叛道的话: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可是贾宝玉见了几位漂亮男子:秦钟、‘香怜’、‘玉爱’,马上自惭形秽,生出爱慕之心,恨不得整天与他们耳鬓厮磨;后来见了唱小旦的蒋玉菡(即琪官),又甚觉投缘,甚至互赠信物,亲爱有加。从作品中来看,这种情形是很普遍的现象,并非什么怪事。而《红楼梦》一向被认为是曹雪芹的自传性作品。于是有人据此推测:曹雪芹是同性恋,至少是带有同性恋倾向的双性恋。就象贾宝玉的‘痴’,或者说是女性化一样。我认为:如果用现代精神分析学来解释,曹雪芹恐怕还有点儿恋物癖。你看,纵观古今中外,从来没有哪位作家象他那样不厌其烦地对人物、衣饰、物件等等,作那样细致入微的描绘。要是没有特别的嗜好和研究,是很难做到的;如果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封建士子,恐怕也是不屑于此的。明白了这一点就会发现,曹雪芹的所谓使‘闺阁昭传’,不过是以‘同性恋’的身份在作女性崇拜的阐释。是一种感性的认知,而并非理性的觉悟。其间自然揉进了他没落贵族的伤感和深深的悲剧意识。我想,曹雪芹大概和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是同一类人吧……;但是从另地个层面来看:五千年文明古国只出了这么一个曹雪芹,就很难说是文学之幸还是不幸了。于此可见,将现代心理学导入‘红学’研究,也是大有文章可作的。题目可以叫:《从贾宝玉看曹雪芹的性别角色》,或者《女儿国里的男性公民——论贾宝玉的性格成因》。
“当然,在传统小说作家里,也不止曹雪芹有这种‘女性观’的局限性。综观四大古典名著,几乎都这样。而和他们一比,曹雪芹在女性观上算是比较进步的一位了。你发现没有:《三国演义》里的貂婵、孙夫人、大乔、小乔等,只是男人们争权夺利、建功立业时,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西游记》中的女人,几乎无一例外是引诱唐僧师徒走入歧途的妖魔鬼怪;到了《水浒传》中,女人就变得更可怕了,没有亲情,甚至没有人性。比如一丈青扈三娘,被梁山好汉把一家老小杀了个精光,她却心安理得被宋江配了王矮虎,和他们入了伙。至于潘金莲、潘巧云之流,那就更是罪恶昭彰了。她们一辈子只为生理上的女人活着,有的只是魔性和野性。再看看《红楼梦》里的女人,除了勾心斗角、争锋吃醋、居心叵测、相互倾轧,还有什么?胡适曾经把中国的传统小说分为两类:第一类是由历史逐渐演变出来的小说,比如《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和《水浒传》;第二类是创造小说。象《儒林外史》、《镜花缘》、《红楼梦》等。这里说到了《红楼梦》,《红楼梦》既然是创造小说,它就会充分反映作者的思想观点。所以,我这么说并不屈解作者。当然,这些也许并不能全怪作者,因为文学除了‘作用于社会’,还有‘反应社会的作用’。这,就是当时人们心目中女人的形象;或者说,当时的女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就是这样。就算到了今天,在某些人的观念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江林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反驳会引来这样一场“宏篇巨帙”似的演讲。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兴奋的表情,听着她涛涛不绝锋芒毕露的言论,他有些心不在焉。此时见她长鲸喷水渐至尾声,赶紧来个总结性发言:“啊!‘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颇有些惊世骇俗、惩前毖后的架势嘛。也只有象你们这种愤世嫉俗的理想主义者,才有‘玉宇澄清万里埃’的勇气和信念啊……可敬可佩!”
杜鹃却神色一黯,幽然道:“常恐秋节至,(火昆)黄华叶衰!人生一世,青春、岁月,爱情、亲情,恍然如梦,转眼成空。等到你翻然悔悟的时候,已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再也不能回头。”她在屋子里踱出两步,随又缓缓吟道:“豆蔻红颜知为谁?空有佳才貌,叹今朝往昔飘渺,幻做心憔悴。枉存痴情空际会,徙然增年岁。人世间沧桑苦短,蜀清砂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