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丈开外,摆放在供台上的一颗黑色圆石被击中,霎时碎裂开来,零乱地间断落地,丁丁当当作响。
气流席卷中的烛火摇摆不定,投影拉曳,为这寂静的夜,在这寂静的神庙,平添了几分鬼魅阴森。
一只素手,拾起供桌上将圆石击碎的器物,缓慢递到主人的眼下。
竟是一枚银叶。
殷阑珊抬手,刹那间银叶已入她发间。
动作极快,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好!”
赞许声起,还有鼓掌。
殷阑珊的眼神开始有了微妙变化,她转身,正巧对上了端端站在神庙外的人,略略欠身,垂了螓首,“段大哥。”
语气是刻板中规中矩的,可嘴角,隐隐噙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段步飞已是跨入门来,目光扫过供桌下的碎末,而后落在殷阑珊身上,“我道最近怎么不见你来去,倒是躲起来勤练功夫了。”
“是吗?”殷阑珊抬起头来,“怕不是我少有出现,而是我在不在,在哪里,段大哥都不曾注意罢了。”
段步飞愣了一下。
这言辞,若不是她表情然然未带瘟色,他会以为她是在责怪他呢。
不过想想也不大可能。阑珊与他自幼一同长大,事事以他为尊,她那豁达的性格,他还不了解吗?
兴许只是开玩笑罢了。
如此想,心下释然。
“段大哥,你来神庙找我,是有什么紧要事吗?”殷阑珊又在问他。
“别说得我像是在压榨你。”段步飞笑起来,拍拍她的肩,拿出一件东西递给她,“喏,这个送你。”
“给我?”殷阑珊盯着他手中的东西,有些迟疑。
“当然是给你。”见她愣神的样子,段步飞有些好笑,当下拉过她的手,塞过去,“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是给我,莫非是给神灵鬼怪的?”
殷阑珊望着自己的手心。
那是一个小小的锦袋,紫色的缎面,料子一摸便知是上等丝绸,翻过来,背面以绣线纹刺着“阑珊”二字。
“过几日你便及笄了。”段步飞道,反手又拿出一个扁长的盒子,“还有这个,你一定有用。”
殷阑珊揭开盒盖,内里,是数十枚银叶,造型独特,且四周皆以金边镶嵌,一眼望去,寒光凛冽逼人。
“这些是我请人专门打造,内中皆以韧绳相连,比你方才所用的银叶,威力多数倍,当更加得心应手。”
听他的话,心突然暖烫起来,殷阑珊的手握紧了些,瞥了一眼段步飞,小声开口:“谢谢。”
见她有些举止无措,段步飞拍了拍她的肩,“阑珊,我们一向都挺要好,可是我最近总觉得——”
第88节:第二章 这一梦(3)
“觉得什么?”殷阑珊问。
段步飞却突然想起了与左叔的对话来。
还是——算了吧。
女孩儿的心思始终不太好捉摸,千万别猜到她的痛脚——记得那个自命风流的冷傲凡是如此说的。
“也没什么。”段步飞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左叔夺魄链的招数,我看你已学得五六成,偶尔闲适也无妨,别太逞强。”
殷阑珊抿唇,没有说话。
“还有,有空时还是夺来风驰院走走,陪陪错儿,她最近老吵着要找你呢。”
说到云错,想起她捧着鱼儿的那股子高兴劲,段步飞不自觉地笑起来。
殷阑珊的唇抿得更紧。
“你不知道,错儿那脾性还真有趣。”他自顾自地说着,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忽略了殷阑珊异样的神色,“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乐子,天真无邪,任由再不顺心之事,只要看见她——”
“少主!”
突兀有些高亢的叫声骤然打断了他的话。
段步飞有些奇怪地看着殷阑珊,“你叫我什么?”
她叫他“少主”?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殷阑珊一扭肩膀,甩开他之前搭在她肩上的手,向前走出一段距离,别过身去背对段步飞,口气硬冷了下去:“我叫你少主,有何不对?”
段步飞觉得有些蹊跷,“可你之前一直都是唤我——”
“之前唤你什么并不重要。”殷阑珊再次打断他的话,将手中的那个锦袋握得死死,“重要的是,我突然明白,主子就是主子,还是应该要恭敬一些,否则失了分寸,落人口实就不太好了。”
这番话,不像玩笑,唇枪舌剑,还有讥讽隐隐而来,似乎很是针对他。
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阑珊气愤到如此地步吗?
百思不得其解,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问清楚。
殷阑珊却已听出他的动静,猜到他的意图,不肯给任何机会,“夜深了,我要休息,少主请回。”
段步飞不认为自己是能够耐得下心性的人,他冷着脸,一把拉住殷阑珊的手臂,企图将她的人翻转过来。
殷阑珊固执得不可救药,这么大的力道,她竟然强撑着想要挣脱他。
“阑珊!”段步飞终于不耐烦了,“你今夜是撞邪了不成?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在较什么劲!”
他的嗓音本就粗嘎,这么沉声喝道,甚有几分恐怖。
殷阑珊猛地转过脸来与他相对,冷笑起来,“要是我不想说呢?少主准备怎样?硬逼吗?或者整个无间盟中,除了那风驰院的云错,少主根本认为任何人都应该对你唯命是从?”
“你!”段步飞的一张脸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逐渐狰狞起来。
殷阑珊看得真切,接下来,应该是准备惩戒她了吧?
段步飞却瞬间放开她的手,猛地一甩衣袖,大跨步离去,远远的,不忘丢给她一句话来——
“别惹我!”
三个字,殷阑珊却足以明白其中的含义。
果然,只要沾染上云错的事,他是片刻都不可能冷静的。
“云错……”
殷阑珊咬紧了唇,软软地跪坐下去,再也忍不住泪,任其颗颗滑落,泪眼??中,依稀又回到了当日的黑崖——
……阑珊,长大后,我便娶你吧……
那样的音容笑貌,令她悄然心喜。
却不想,这南柯一梦,却醒得如此之快。
俯身,由最初的低啜,到最后的失声痛哭。
——他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无端端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真是讨厌。
云错翻过身来,趴在床沿,半幅被子就这么直奔床下而去。
她吐了吐舌头,手忙脚乱地将被子扯上来盖住自己,左右看了看,这才想起已经是深夜,不会有人在瞧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继而对她唠唠叨叨了。
可是,睡不着了呢。
蹙眉,她觉得有些懊恼。将被子甩到墙角去,跳下床来,踮着脚走到桌前,摸索着探到拿来盛鱼的池缸,手指攀过边沿,戳了进去。
本是静静浮在水中的鱼儿被她惊扰,猛地撩了个身,激起水花溅到她身上来。
云错忙不迭地收回手,噘起嘴来小声咒骂:“臭鱼!”
可惜鱼听不懂她的话,闲闲摆动了几下,又平静下来。
周围一片寂静,这可好,她越发没有了睡意,如何是好?
云错坐下来,捧着脸颊发呆,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笑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真笨呢,可以去找哥哥呀。”
想起来,哥哥倒是经常晚睡的。可巧她睡不着,刚好可以找他聊天嘛。
想到就做,她轻快地走出门外。
结果,没有在外面看到哥哥的身影。
想了想,又折身跑向主屋。
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声响。
难道哥哥睡下了?
云错咬了一下食指,终究不太甘心,双手推了推房门。
第89节:第二章 这一梦(4)
咦。竟然没有落锁?!
哥哥也真是大意了呢。
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无人应答。
她绕过屏风,走出数步,借由半敞开窗外的朦胧月光,隐约看见床上朝里背对她侧躺了一人。
原来哥哥真的安睡了。
于是向后退,准备沿路返回,不打搅哥哥休息。
“错儿?”
身后却突然响起声来。
云错站定,转过身去,点了点头,“是我,哥哥。”
“过来。”
云错乖乖走过去,站在床头。
段步飞已是坐起来,“为什么还不睡?”
云错诚实作答:“睡不着。”
“干吗不穿外衣?”段步飞不敢苟同地瞅她一身单衣。
他这么一说,云错这才觉得有些冷起来,忍不住搓了搓手,可怜兮兮地望着段步飞。
段步飞无可奈何地让给她半边床位,“上来。”
云错跳了上来,段步飞这才发觉她竟然连鞋子都没有穿,就这么光着脚大咧咧地乱跑。
将一旁的被子展开来,抱起呆坐在一旁的云错,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
这一下,暖和了不少,云错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不过想想,她又挣扎地伸出头来,看坐在一旁的段步飞,“哥哥,你也睡不着吗?”
她这一问,段步飞的脸色又阴沉下去。
只要一回想神庙中与殷阑珊的冲突,他就隐隐浮躁,根本无法安然入睡。
真是,阑珊在他身边伴他数年,怎么翻脸如翻书?而自己甚至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他实在厌恶这般状况,可是也莫可奈何。
眉心有些些的痒,暂且分扰了他的心神。
“皱眉不好。”云错仰头看他,食指在他双眉间来回滑动,“不好看呢。”
单纯如云错,果真要快乐许多。
他拉下云错的手,轻轻道:“我本来就不好看。”
外头的下人闲来无事杂言碎语,即便是掩饰得再隐秘,也偶尔会有一两句传入他的耳中。
“谁说的?”云错不依了,“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呢,在错儿心里,哥哥是顶好看的。”
本想啼笑皆非,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激荡回旋。
他音容残缺,错儿却不以为然。在她内心深处,已将感觉上的好与相貌上的好看混为一谈了。
这种混乱,于他,不得不说,是乐见的。
云错开头还耐心得等了一会儿,见段步飞过了半晌还是沉默不开口,她便开始有些无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