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二对点苍六仙说完了这番话后,又转身面向慧真,问道:“你是少林寺来的僧家?”慧真合十道:“贫僧慧真,见过柴大官人。”虫二道:“黄月山告诉我,你带来了我大徒弟萧燕山的消息?”慧真道:“正是,只是不知道可否借一步说话?”他因为雁门关黑石谷一事牵连甚多,不想把事情张扬得太大,所以想私下跟虫二商谈一二。
虫二看了慧真一眼,道:“那也好,咱们就往那边走走吧!”转身朝着松林走去。慧真则在后边跟随。
那松林古木参天,虬根盘错,甚是幽静。走了会儿,虫二停下脚步,道:“此地应该没人,僧家有什么事旦说不妨。”慧真从怀中掏出那方银牌来,递与虫二,道:“大官人且先来看此物。”虫二接过来,目光一盛,问:“这‘无边牌’我只发出过两枚,另一枚已经收回,这枚当是我那大徒弟萧燕山的信物,却如何落到了你的手里?”
慧真合十道:“说来惭愧,这件事委实是阴交阳错,追溯其根源来,只怕也跟这方银牌有些牵连。”当下把发生在雁门关黑石谷中的那场厮杀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着重提起了鬼影子赵无迹,他如何装死在先,如何盗牌在后;接下去又把自己在太原快刀郎君叶飞府邸的遭遇说了,那四人迷倒自己也是为了夺取这块银牌。虫二听着听着,脸色一点点地沉下去。
说到最后,慧真又把话题引到了慕容世家上面,当虫二听到“慕容斌”这个名字时,眉头一挑,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动了几下。慧真说完这其中的因果后,垂泪道:“贫僧误信了奸人的妄言,终是铸成大错,不但害了许多身家性命,还牵连甚广,每当思想起来,都如芒刺在背,悔恨不已。尤其是对那萧燕山夫妇,更是有愧于心,这是贫僧所犯下的恶业,也是应受的恶报,弟子为恶缘所缠,即便是面壁五年,也未能化解,故而来拜偈大官人指点迷津,容小僧忏悔过失,以消胸中块垒。”
虫二听了他这番话,久久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手里的那块银牌。有风刮过,松涛轰鸣,在山谷中回荡不停。
终于,他长叹一声,合上眼皮,随即又睁开来,道:“有句话,僧家想必也听说过,我便再转送与你吧!”慧真合十道:“小僧愿聆听教诲。”
虫二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他把那块银牌拿在手里掂了掂,道:“适才听你说,燕山他的骨血就被安置在嵩山?”慧真道:“是,小僧将他暂交给一对姓乔的人家收养,如今也七岁大了,他的乳名叫锋儿!”
“萧峰!好,好一个命大的孩子!”虫二先生慨叹着,把手里的银牌又递给了慧真,道:“这个牌子,还是交由你转给锋儿吧!他既然是远山的骨血,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日后自会有所照应。”慧真双手接过,说声是。
虫二道:“僧家可能还对这‘无边’牌有些疑问,且听我慢慢与你说来。它原是家师当年传下来的一件信物,有宿缘的人持有它,则可以去睡仙洞碰一碰机缘。只是近百年来,很少有人能蒙受它的恩泽,即便是萧燕山,这个已经跟随我多年的弟子入洞后,也是无功而返。我这一门隶属于道家学派,在武学上面虽然也有些建树,只是从来也没想过要开宗立派。所谓的收徒云云,也不过是看上个有宿缘的、有慧根的,便招进门来,说起来,从家师到狄青,也仅有四个人而已。而这‘无边’牌从家师手里传下来后,距今为止,也只有我拿着它去睡仙洞后,机缘巧合,得了些宝贝。狄青如今年纪尚少,还要再等等看!至于萧锋嘛,现在更不好说,毕竟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料。”
虫二先生说到这儿,看着慧真道:“关于我的家世,僧家身在佛门,想来并不知晓。我姓柴,如今移居于河北沧州。”慧真听了这话,眼睛一亮,道:“大官人莫非就是大周柴世宗的嫡派子孙,太祖武德皇帝敕赐誓书铁卷的……?”
虫二道:“不错,我正是那柴明皇。”慧真便要下拜,虫二赶忙搀了,道:“落魄王孙,还有什么浮夸处?”慧真道:
“世宗皇帝有陈桥禅让之德,叫天下人好生敬仰……”
虫二苦笑一下,手一摆,道:“过往云烟耳,莫要再提。我如今早已是一片闲心,被白云留住,渴饮溪头之水,饱吟松下之风,永嘲风月之清,笑傲烟霞之表。如此而已。”慧真道:“阿弥陀佛,小僧如今才知道,那位萧燕山萧施主原来学的是道家武功。”
虫二点点头,道:“不错,提起我师父来,那也是道家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看着远处的山岚,道:“我的父王也素来喜好这些黄白之术,每每有求仙访道之心。有一回,听臣子们说起陈抟这个人善睡,能一觉就是一百多天,不动,不饮,不食,又跟吕洞宾、麻衣道者为友,颇有些精深玄妙的道术,便有意招他入宫来。
那时我才满五岁,不懂得什么内丹修炼、奇门遁甲,却对那陈抟先生的传奇经历很感兴趣,父王曾经跟我说起过他的一些奇事,说是有一个渔翁捕鱼收网时得到一个庞然大物,皮为紫色,形状如球。他带回家后放在锅里正想煮食,突然间屋内雷电大作,那个皮囊竟然裂开,蹦出个小男孩来,他就是我的师父陈抟。”
关于这位扶摇子先生的奇闻,慧真从前也常听人说起,只是传得过于玄乎,终究是半信半疑。但听说是虫二先生的师父,自然就更留意听了。
虫二继续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师父时的情形,他的个子不高,满面红光,总是笑嘻嘻的。父王传他进来后,就让他睡在宫里边,他当即便进了《对御歌》一首,唱的很有意思—;—;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铺地。震雷掣电鬼神惊,臣当时正鼾睡。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孟德,休言刘备,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怎如臣,向青山顶上,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一觉睡!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
“我听得他唱得有趣,便咯咯笑了起来。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朝我点了下头,也不知怎么的,我那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我听到父王拍掌道:‘哈,好一个潇洒尘外的睡仙!’但师父他并不没等父王说完话,就倒头大睡起来。
“我跑到他跟前,见他侧身而卧,呼吸平稳,没有一点声息,面色红润,还隐隐有玉色的浮光在闪动。从那天起,我就每天去看他,一天,两天,三天,五天,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是一动不动,而面色不改,甚至六脉俱无,闭气凝息,父王也是惊叹不已。
“那时候,我真的把他当成了神仙,等他醒了后,父王便要求他传授道术,师父说:‘陛下你身为四海之主,只当以政事为重,那能留意这些黄白之术?’却转身看着我,说:‘我倒是觉得王子殿下有慧根,只是不知陛下是不是舍得让他随臣子修炼。’他们说的话文绉绉的,我本来听起来有些费劲,但听他吐露要收我为徒之意,却心头大亮,连声说愿意!师父就抱起我来大笑不止,说道:‘好徒儿,我终于找到你了!’从那以后,他便真的传授我些道术了,他倒也不是跟我逐句讲解,只是用眼睛跟我一触,我就明白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门功法就叫‘心心相印’。
“那一次,师父只教了我三天,就离去了,却留下本他写的《指元篇》给我,一共有八十一章,我读起来似懂非懂。两年以后,他再找到我时,父王已经驾崩,王位也成了赵匡胤的,我便跟随师父去了华山云台观,一直侍奉到他兵解的那一天。他羽化成仙的时候,便留下了这两枚银牌,也就传下了那个规矩,我虽然去过睡仙洞,只可惜我的道行注定浅薄,终究不能大彻大悟,还是落为了红尘中人。
“这几十年来,我也一直在寻找良质美材,萧燕山的天资是不错,只可惜与道家无缘,本来连入门的资格也是不够的,但机缘巧合,我有一次在积雪山遭难时,却蒙他所救,所以便将武学传了他。至于道学方面,他是修习不来的。萧燕山好像也没有这方面的奢望。大约在他艺满出师的一年后,那次我和澡雪去江南游历,又偶然结识了一位青年才俊,他谈吐文雅,知识渊博,很惹人好感。”
虫二先生说到这里,问慧真道:“僧家可能猜出这人是谁?”慧真心想:“他既然那时便跟林澡雪在一起了,那么这人便不是逍遥宫的人,难道……会是他?”就听虫二嘴里轻轻吐出了三个字:“慕容斌!”慧真心头一震,银牌和慕容斌终于连在了一起。
听虫二道:“那慕容斌确实是个人物,文武兼修,又处处表现出一副侠义胸怀,连澡雪也认定他可以接传我的衣钵。只有一点,我见他过于完美,未免就有些虚假,所以便想再拖拖看。我们和他在江南分手后不久,他便找到了沧州,我原本还以为他是想跟我学道,谁知不然,原来他慕容斌自从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后,反倒是有了另一番计较。那天我跟他经过一番促膝长谈后,才发现此人的野心委实不少,原来他竟不是本朝汉人,居然是鲜卑一族的。”
慧真听到这里,咦了一声,想起师弟慧晶在慕容世家所见的鲜卑文字,原来如此。听虫二继续道:“他不但是异族人,还极有身份,却是大燕国的后裔,只是如今也跟我一样,都沦为了亡国遗民而已。”
慧真听他说那慕容斌原来竟是大燕国王孙,更是吃惊不少。虫二长叹一声,道:“我那时才明白,他来沧州的用意原是想劝我跟他一同举事,光复故国,他说我大周王朝被赵氏阴谋夺去,名义上是禅让,其实赵家此举跟强盗行径并没什么两样,现今,北有契丹吐蕃、西有西夏回鹘虎视耽耽,大宋江山的根基已经摇摇欲坠,我和他在江湖上也多有旧部,便应该乘机登高呼振,联络诸方势力,揭竿而起,重建邦国。他舌底莲花,说得风起云涌,大凡常人不免会受他鼓惑。只是我自幼向道,对于这些荣辱早就看得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