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方才的居高临下之色立时凝在脸上,片刻之后才强自镇定下来,问道:“贫道不知此话应作何解?”
“若读心之术被道长如此演绎,怕是只可称之为骗术。”我粲然一笑,心知如今峰回路转,情势已为我掌控。
“敢问贫道可曾盗取字条,行鸡鸣狗盗之举?”
“非但无鸡鸣狗盗之举,连装字条的木匣也未沾手,”
“字条可让别人见过?四爷可曾将内容透露给贫道?”
我连连摇头,道:“自然没有。只是如此只可说道长的障眼法比寻常人技高一筹。”
“妖孽休得无理,只卖口乖!”凌虚髭须兀立,厉声喝斥。
我听他言之凿凿一口一句妖孽,心中甚是气恼,脑中涌过一股热流,脱口便讽:“妖道休得无理,图财便罢,为何穷凶极恶害我性命?”
“你……”他口唇青白,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环顾四周,一眼瞥见小林子,不禁暗喜,便转身到四爷跟前行了个蹩脚的礼,“四爷,这读心之术奴婢也会,还请您借身边小厮一用,再照着方才的法子写张字条,叫奴婢读一读主子的心。”
四爷微一颔首,我见他应了,便拽了小林子的衣袖走到角落,同他耳语一阵,小林子面色大变,连连点头,悄声道:“眉姐姐放心。”
待交待妥当,吩咐小林子即刻铺纸,而后背身坐在蒲团之上,众人后退十步,四爷执笔写字,写罢照旧折好,递与小林子,小林子将其放在木匣内,继而由四爷亲自上锁保管钥匙,同刚才分毫不差。
我面向神龛,甚觉无趣,下意识睨向铜镜,那铜镜此时真如照妖镜一般,各人表情一览无余,待看到四爷,目光便如同凝住一般,心中暗暗为他淡定从容的气度所折,凝神细细端详,见他面目清俊,一双眸子似乎正与我对视,我怔怔的看着,注目中忽感他眸光微闪,忆起初中物理课学过光的反射原理,想必这番偷窥早被他所洞悉,不禁暗暗叫苦,慌忙调转目光权做掩饰,面颊微微发烫。
消磨片刻,便听小林子轻声咳了几声,边咳边轻捶胸口,须臾后才深吸口气,把嗽声镇住。我悄然一笑,心中有了计较。转眼撇见凌虚,只见他面色焦黄,斗大汗珠不断自额头渗出,眉目间的神色却凝然不动,嘴唇微启,似要开口说话,果然立时便听到他的敦促之语:“还请阁下趁早施展法术,休得百般拖延。”
我见他一改世外高人的倨傲作派,竟有些沉不住气了,颇为欣喜,对他不理不睬,在镜中注视四爷,问道:“奴婢若读对了四爷的心,四爷还会容道长取我性命么?”
“自然不会。”四爷边答边望过来。
“阁下如此大言不惭,这般笃定还为时尚早。不怕猜度不出,死在本道剑下,在地狱受滚油烹炸之刑么?”凌虚陡然插言,大放恐吓之辞。
我见他一副蒸不烂、煮不熟的道貌岸然嘴脸,心中微微有气,赌气道:“若小女子真如道长所说下了地狱,还劳烦道长勿忘提醒行刑的小鬼烹炸时记着给我翻个面儿。”
小林子听闻此言,“扑哧”一笑,四爷也将头别向窗外唇角微扯,那凌虚冷哼一声,怒目而视,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般。我挺直脊背从容起身,踱到四爷身边,轻问:“四爷方才写的可是‘七’字和‘九’字?”
四爷一愣,未置可否,小林子机灵的从四爷手中接过钥匙,打开木匣,将内中字条信手一抖,果然‘七’字和‘九’字白地黑字,格外清朗,众人皆哗然。那凌虚还不甘心,高声道:“这是你使得的妖术。”
我此时已哭笑不得,立时反问:“这读心之术道长使来是道法修为,小女子使来便成了妖术,这是何道理?事已至此,我便将此法奥妙道破,以解人之疑。”
我缓步行到道童身畔,问道:“有咳喘顽疾之人练功如何调运气息?若被人所伤又如何做到气息丝毫不乱?”
“这……”道童吞吞吐吐,面色由红转白。
我低眉垂目,继续道:“起初只是心中疑惑,道童身子清健,年纪甚轻,偏偏作出顽疾缠身之态,别扭之极。但字条内容只有四爷自己清楚,道童即便有心暗中告知师父,也无此能力。因此只有一种可能,便是道童设法侦知字条内容,再故意以咳嗽之声为师父传递消息。”
四爷点点头,我抬眼看着他,唇边含笑,“这道童的偷窥之术实在精妙绝伦,若非四爷提醒,奴婢怕早枉送了性命。”四爷神色甚疑,我转身取来书案上的宣纸,纸中留有一滩淡淡的墨迹,正是他刚刚无意点上去的。我继而轻轻一碾,这才看清,分明是两张宣纸,下面一张在同一位置上也有一点墨迹。
四爷登时醒悟,凝神听我继续说,“文房四宝是道童备下的,写字的宣纸自然可多加上一张,待四爷写好后,道童接过,回身行到香案取匣放纸,这期间他大可趁人不备将外面一层偷偷揭下,道袍袖口宽大正可掩人耳目。之后,众人只悉心观察道长,自然无人注意道童的一举一动,道童偷看了宣纸上的墨迹后,再以咳嗽之声作暗语,告知师父。只是道长与徒儿之间的暗语比小女子演练得纯熟的多。思来想去这便是道长读心之术的奥妙吧?若我说的不错,那张纸应当还在道童身上。”
道童大骇,袍袖一挥便要往口中塞东西,岂料早被人抢先一步夺了下来,呈到四爷面前,四爷淡扫一眼,双眉清扬,微现怒气,冷声问:“老八叫你来的?”
凌虚见大势已去,苦笑道:“八爷纵有天大的面子,也请不动本道出山,要杀要剐听凭四爷处置!”
我心中忽感不安,似有未妥之事,心念一转,便想了起来,插言道:“道长的‘驱魔香’可有解药?”
“大可放心,驱魔香并非毒物,只有安神之效,久闻之下,可将常人平日隐藏极深的秉性激放出来,如此而已。”
听罢此言,我猛然想起初来时的那晚,眼波一转,正看见四爷对着窗子微微发呆,不禁双颊泛红。
沉默片刻,凌虚忽而神色阴郁,低声问我:“贫道因一块玉而来,可叫贫道临死之前见那玉魔一面?”
“玉?”我鄂然变色,顺手在脖颈上一摸,空无一物,妈妈千叮万嘱要我好好保管,两日来浑浑噩噩却忘了这东西的存在,莫不是今早被道童盗了去?想及此处,甚是心慌意乱,立时反问道:“你刚刚吩咐徒弟在我身上摸索,如今已被你盗去了,为何还来问我?”
凌虚凄然怪笑,避而不答,口中喃喃自语,却听不分明。神神道道,精神亏了大半,如同真气被瞬时抽走一般,不消半个时辰竟气绝了。
四爷见凌虚断了气,轻叹一声,勒令在场之人不得将今日之事透露半字,又向小林子交待几句,便匆匆走了。
室中渐渐静下来,只留下小林子一人。我坐在床榻上长吁口气,这个上午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千辛万苦熬过后,又觉心中空荡荡的。那枚玉已不知所踪,我深知寻回的几率微乎其微,也便放弃了找寻的心思,毕竟自寻烦恼不是我的风格。
小林子温声安慰几句后,便催促我收拾东西,搬回从前的住处,我心中颇为不解,猛一转念才想起今日事已了,住在这里也非长久之计,遂草草收拾了,随小林子一路前行,印象中走过七重门,似到了府宅大门,却向左一拐,进了一个小跨院。
我心中甚为惊疑,“咦”了一声,小林子回首笑说:“眉姐姐这一病连住了几年的地方也不认得了?”说着,便率先行到屋前的青石凳上坐下身来。
我环顾四周,见这地方四面虽有矮墙,入口处却是有框无门,若再加上重木门才算得是个完整的院子。再看院中,石桌石凳、绿地红英,颇有雅趣,屋子以青砖垒成,门窗红漆暗淡,却觉显古气。提步进屋,明窗净几,清爽干净,不像是浮尘蔽室的久无人居之所。小林子跟进屋,神色甚为得意,问道:“眉姐姐可满意?”
我回身一笑,不答反问:“这可是你收拾的?”
他微一点头,“我知姐姐素来爱干净,平日只要得空便过来收拾,我知姐姐纵然昏睡不醒,也定然不愿每日躺在龌龊之所。屋外花花草草也是我一手打理,手艺虽不及你,却也费了好一番心思。”
我心中大为感慨,不禁暗自感叹自己何其幸运,平生虽无同胞兄妹,却有幸结识此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确是应了那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老话。
小林子见我半晌不语,探过身子,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扑哧”一笑,心想:“看他平日一脸老成,跟着四爷鞍前马后,却到底还是个孩子,遇事沉不住气。”便朝他深深一揖,笑说:“可惜我这一病以前的事半点也记不起来,连自己在府里是做什么的也忘得一干二净,今后遇事还需你多加提携。”
他登时一惊,连说“愧不敢当”,一把将我扶起,细细端详半晌才道:“姐姐现在仿佛同从前大不一样了,若是从前遇到这等事,怕早熬不住寻了短。如今看来,姐姐从容貌到性情倒像完全换了个人,莫说我小林子佩服得紧,就连四爷也是……”
听他提及四爷,我心中一阵心猿意马,又是想听,又是不想听,彷徨中,却见他立时收了口,又有些许怅然,当下长叹了口气。待回过神,才缓缓的道:“绕指柔煅成百炼钢,还不是为世事所逼?”
小林子不住点头,立有所悟:“府中人人心中皆有沟壑,像姐姐从前勇于为人,危难时却无人仗义执言,世态炎凉可见一般。如今姐姐陡然变了样貌,不知以后几日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姐姐还是早有提防的好。”
见他神色沉重,我心头滑过一丝寒意,只感到今后的日子便如刀尖上跳舞,痛只可深藏在心里,不知以后的路是否注定要在这里走下去。这两日来连遭怪异、命悬一线,来不及想,如今难关已度,却不得不想。小林子倒了茶,递到我手中,上唇微翘,欲言又止,仿佛想安慰几句,却不知应如何劝慰才好。
室中弥漫着淡淡茶香,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淡淡洒来,粗瓷茶杯握在手中沾着淡淡的温暖,屋中一切都是淡淡的,淡得令人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