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一片。
“这是『煤』。”
乌黑一片。
“这是『炭』。”
乌黑一——“等、等一下!”
“你想问差别在哪里?”
“我可不可以……”盯着博物馆里一件都没有的织品:“拿起来仔细看一下?”
“请。”
黑里交织各种高彩度低明度的颜色,同时又加深了混成的黑,这是夜晚;平直细长排列整齐的丝状随着布料转折发出缎光,是层云族青年的黑色长发;黑沉沉光泽黯淡,不规则的小块状织法,原来煤纹是这样啊……“咦、这、这是……这是炭?”
从圆的中心向外辐射,米字状的织纹。
“炭……”伸手比划:“不都是一支直直长长、如果品质好还会很硬?这个还比较像……嗯,汐族或藻族的,菊花纹!”
什么一支直直长长硬硬,“这是炭的横切面。”
“啊,原来如此。”
轻轻捧起布料:“东西在夜晚和白天其实没有任何差别,但是人眼看来不同,从而在心里产生迷惑恐惧。这一点跟『疑心』有同样的性质,所以这个纹样的意义,就是『疑心』。”
诠释方法还真曲折,完整地在笔记上记下。
“层云族人未成年的时候头发是剪短的,不替照顾自己的长辈增添麻烦;成年礼后自己为自己负责,就有权利把头发留长。因此,这个纹样的意义,就是『成年』。”
望向对方的长发,符希出神点头。层云族所有的亲戚只分“长辈”或“晚辈”,平辈则是全部称作“金兰”。孩童通常由生母或生父——如果能确定的话——中生活比较优裕的一方养育,监护人也仍只是“长辈”,没有特化成为更亲近的称谓关系。要是监护人过世,很自然地会依照研究者们还不清楚明白的机制轮到另一位“长辈”接手负责——“那意义为什么不是『负责』?”
“——”轻轻咳了一声:“嗯,长发跟成年还有其他的关联。”
“什么关联?”
“……煤是天然的能量来源,炭是人造的能量来源,所以煤纹表示『天生的才华』,炭纹表示『后天的努力』。嗯,我们看下一个颜色。”
放在方才四匹布的右边,黑色的不规则块状和辐射米字形。
“这不是……煤纹和炭纹?!”
细细揭起递送到他眼前:“你仔细看。”
左右来回,比较了超过十分钟,符希抬头:“能不能……借我,带回博物馆去用显微镜看?”
毫不犹豫还带着一丝恚怒。“不能。”
又比较了十分钟:“那……以后我把显微镜……搬到山上来看?”
“……这倒可以。”
符希不明白他在生什么气。当终于看出右边的布料十支黑纱中会埋着一支红纱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这是『燃煤纹』和『燃炭纹』。虽然和单纯的『煤』与『炭』差别细微,涵意却有很大的不同……”轻轻一顿:“燃煤纹表示『一见钟情』,燃炭纹则是『日久生情』——”
符希决定明天一定要把显微镜搬上来。
***
不太早起来赶上了打卡,忍不住先把昨晚的纪录又看了一回。白天不知怎就过了,匆匆把显微镜搬上车固定好,远路也不知怎么地就到了。
仍然穿着“掩”遮住了领口,他脸上没一丝表情,说。“已经有一天可以练习,把怀衣穿好,然后叫我进来检查看看。”
衣服又不准我带走,哪里来的一整天可以练习啊……要不是他把衣服按照顺序排得整齐,说不定连里外层次都会穿反。
“一次就能学到这个程度,你还挺有天分的。”
“不是煤纹是炭纹,我每天都复习自己的笔记很多次,那天脱下来的时候,每一层我都作了详细的纪录呢!”
背转身去。“我是指跟刚学着装的幼童比。”
“我——好吧,那你就把我当成未成年的幼童什么都不懂,仔细地教我!”
“……”平复之后方才开始着手调整,“怀衣和心情密切相关,拉这两条带子的时候要心平气和,否则施力不一,两襟就不会对称……”
“你也没有拉平啊,我拉得还比较平——”
“……哼。”低头下望,只看到他的黑色长发:“下裳『跋』的九个摺虽然下缘分开,但是顶端要叠在一起,容易行走,也会比较,好看……你显然未曾使用固定绳和固定夹,所以每层领口不能适当地显露出来……”
“固定绳和固定夹都会拆下,我从完成后再脱衣反推回去实在是学不到。能不能再教一次,固定的方法?”
“……”
“拜托你,只看一次我真的学不会——”
终于说,“你把最外面的『章』脱下来,留第二层『显』。”伸手系结,“然后穿上『章』,固定好后从袖口把固定『显』的绳结拉开抽出来……你自己试试看……不是这样……不对,你打的这个结太牢,不可能在看不到的情况下保持上层平整而打开……不对……”
方向相反太难学了,“你能不能在你身上打一次给我看?”
“……”
看他直直站着毫无反应,符希小心问,
“不可以吗?”
“……可以。”
又是背转过身,除下长褂“掩”和最外层“章”,好见外啊,就是不让我看现在是左衽还是右衽就是了……两层衣料落在地上,符希抢上几步站在背后,隔着右肩低头看他固定绳的打法——
“你干什么!”
被一个肘锤敲中胸腹,符希捣着跪在地上答不出话来——到底是谁说,层云族不喜欢武力、层云族非常文雅的啊……这就叫做尽信书不如无书吧,田治博士……我……我被我害死了……我……“我只是想看清楚一点啊……”
“……对不起。”
被他搀起来,仍然捣着被敲中的地方,“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早在民族学导论就开宗明义地说过了,实际观察比文献更重要,“你看起来总是那么优雅的样子,我从没想过你会出手打人……”
“对不起。”
对了,“层云族也会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有的时候。”
凑上去问:“什么时候?”
“……”忽然再度端坐起来,“使用暴力是我的错,与层云族无涉。总之,整齐的领口是很重要的,才能够正确地解读,”
符希连忙掏出笔记簿抄下,“解读?”
“从领口可以看到每一层的纹样,连缀起来表达一件事情。”
好复杂,“什么样的事情?”
“一般通常只是谈谈季节天气,这方面的纹样最多,通常也被认为最能显现品味和教养。但是,如果遇上生命中的大事……也会说些其他的事情。”
匆匆速记:“怎么说显现品味教养?”
“最基本的就是不要把不同季节的景物穿在一起……但是如果文采很高,也有成功的例外。比如说,隆冬穿着雪花冰晶的『章』,但里面是春天的繁花,就是表现『困境中的希望』。”
好深奥啊……记下这点,符希抬头,不禁朝绢的领口望去——可是大多数纹样都没学过,不晓得是什么含意——“所以说,煤纹和炭纹主要是用在工作服喽?”
“……你很聪明。”
符希总觉得他没有称赞的意思。
***
今天应该处理“热带雨林联展”民族学部份的筹备事项,可是符希怎样也定不下来,还是翻出昨天的纪录看了又看。到下午发现已经复习了太多次,干脆把全部带有“层云”关键字的资料,无论发表过的文献还是学者的私人手记,统统调出来重新读过。
“『成人房』房门必然挂着织帘,共分五种:蓝色鳞状纹、红色叶形纹、白色锐角锯齿纹、黑色S形贯穿六角纹、黄色弯角状纹,含意不明。因为层云族没有姓氏观念,猜测具有代替氏族的效果,”……青白朱玄黄,那就是和五行有关喽?偏偏缺乏方位的关联,五色的数目又不平衡……“已知红色最多(28%),蓝色次之(23%),然后是黄色(21%)、黑色(19%),白色最少(9%)。关于织帘的访谈都缺乏具体的答案。可以归纳出来的结果只有男性不挂红帘、女性不挂蓝帘,尤其值得注意的,在所有的调查中,白帘从未呈现『转帘』状态,亦没有性活动……”整个氏族都没有性生活?!叫我怎么相信这个假说呀——
留上了心,今天仔细看了,绢的成人房门,挂的是白色。
“你在那里干什么。”
听他声音严峻地出现在背后,符希连忙转过来。“没有,不要误会,我不是又打你帘子的主意,我是想……我是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摊开手绘记录着青帘纹样的文献送上,明明是好声好气请教,却看他反应出乎意料地激烈。挥手打翻了端着文献的双掌,气得双颊都通红了:
“你……你问我这种东西……”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不知道才问的……”看他双肩起伏终于慢慢平复,怎么会气到这个程度呢,看研究者们的访谈,顶多是笑笑不回答啊——“这是……不能问的东西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不能问的。”
啊?那你又生那么大的气?
指向自己挂着的帘子:“我的选择是……”闭上眼睛正了正色,“白虎。”
白虎!所以这个是青龙喽——呃,想起他刚刚对青帘的反应,翻了一页换到红色的图样:“所以这是朱雀……的羽毛?”
微微点头,“嗯,凤和凰。”
“那么这是玄武的龟壳和蛇身,这是……”
仍然闭着双眼看也不看:“麒麟的角。”
白虎的爪牙和斑纹,青龙鳞,原来是这样啊……“那它们的引申义是什么?”
终于睁开双眼瞟过来。“我不要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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