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姓,行走比较麻烦。为了方便,我就自己取了一个。”
听不出丝毫层云的口音。事实上,跟绢几乎没有相似之处,符希想,也许有些冒犯,但是一想起学姊说女性遗民的计划——符希忍不住暗自忖度,搞不好……我还更像层云族人……
朱绸眼角瞥过符希腰上的绅带,盯着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到符希许久未剪的发上,又看了好一阵。
符希严苛的视线和她交会,忽然不得不承认地发现。说是全无相似之处,可是仔细比较,那眉眼五官,竟是无比熟悉……
从符希的怀衣领口上收回目光,朱绸牵动用唇蜜细致叠搽得宛如自然亮泽的唇角:“绢刚刚说,符先生是璃州州立博物馆的民族学家?”
“啊,是,”一句话惊醒,我太狂妄了。符希迅速忏侮,拿出笔记:“绸小姐,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主要是关于您接触山下社会时的各种感想,万一其中有某个问题您不想回答,也绝对可以随时拒绝——”
浅笑着点点头:“好呀。”
符希正振笔记下第四个问题的答案时,绢端茶出来,望着符希的笔记簿和笔,站着顿了一步。符希还正想着他在族人面前也一样不把“掩”除下,绢就转身向着朱绸,放下茶杯说声请用,然后倚着墙坐下。
“绢……”
“符博士,你还想问什么吗?”
“啊……是,”眼角余光里绢默默坐着,符希赶忙继续。“我想请问……您对山下的社会,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印象最深刻的』。”绸沉思,“应该是亲属关系吧。无论是血亲还是姻亲,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个太新奇的观念,各种称谓也花了好大工夫去背起来。我还记得最难的一组,为了分辨『侄女』和『甥女』,我画了很多树状图呢。”
绢动也不动。
“可是后来,我觉得有亲人也是挺不错的。”朝眼神向着地面的绢微微一笑:“初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当然冲击很大,但很快就进入状况了。虽然这样自夸有点奇怪,不过我自认对山下的社会适应得……着实相当良好。”
绢置若罔闻,但露出“掩”外的颈部肌肉线条,明显有些硬。
“那,有没有什么……始终无法接受的呢?”
“嗯……”笑着摇摇头:“应该就是婚姻制度吧。那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为夫妻然后永远住在一起』的婚姻规定,我实在是……”
听到一直查不清楚的名词,绢悄悄抬起头来。正好照准了绸的炯炯视线,四目交会之下一怔然后开口,仿佛轻描淡写:“怎么有空回来?”
这回很真地笑了出来。“回来扫墓啊。”
“五年了,第一次看你『回来扫墓』。”再度低头讲得迅速:“抱歉打扰。你们继续访谈,不必管我。”
符希瞠目茫然。“我……”
“符博士,”看来果真天助我也。朱绸朝符希说:“层云三月十八扫墓的习惯,想必符博士也调查得很清楚。不过我前几年初入社会,新人总是不方便随便请假。今年我在事业上比较稳定,想回来好好祭扫,最重要的是……嗯,处理一件事情。还有,顺道也可以,”转过头来看着绢:“探望我弟弟。”
“你、你弟弟?!”
绸点头:“是,亲弟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符希几乎弹跳起来,绢却神色不变,保持原来低头不动的姿势。“弟弟”只不过是金兰的一种,是弟弟或不是弟弟都没什么要紧;至于“父”和“母”虽然听符希提过,好像是工作中的上级,但说要去弄清楚到底有多么有权有势,那也没有必要。耳闻听见符希问:“你……您怎么知道?”
“本来不知道。不过明白了什么叫作『兄弟姐妹』之后,回想起来自然猜得到。绢和我的母亲是雪长辈,这点是很明确的。至于我们的父亲……绢最初是由雪长辈自己养育,我却一直随着柳长辈,所以毋庸置疑,他是我的父亲;而他应该也是绢的父亲,雪长辈跟柳长辈的交往持续了很久,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始终都是彼此的『叩扉』对象,”微微一笑:“符博士,我想你也了解,这在层云族来说,不是那么常见的。”
这时绢才抬起头,原来你们在说这个。
绸朝弟弟腰上的绅带看了一眼,含笑说。“符博士,你可以了解,绅带一生只能送出一次,万一对方没有回送,这辈子就得过着没有绅带的日子,大多数的人,还是留着自己的绅带安心劳作好些。但是雪长辈跟柳长辈是交换过绅带的。”
陡然间绢倏一下站起,声音既颤且厉:“绸!”
绸全然置之不理,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就表示,”
“绸!不要说了!!”
“这就表示他们彼此都告诉对方,『我迷恋着你』——”
绢转身奔离小楼,迅疾无伦。到香木刻成的楼梯边时一把抓起怀衣衣摆,一纵身跃下一层楼高,甫着地立刻继续飞奔。“绢!”符希早知他是野外求生专家,但是直到今天,才晓得他的身手矫捷一至于斯。
“唷,逃走啦,我还当他会干脆一点,把我杀掉灭口呢。”
符希转身,手足无措地望向绸:“你……你说绅带是……”
“『恋慕』。”唇角向上轻轻弯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晓得呐,绅带的图纹是美得能够掩盖一切的晚霞,而引申的第二层抽象也就是,被恋人填满了的心——”
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真……真的?”
“真的,假的,”既不是客气的笑容也不只是欢畅,朱绸的笑法简直就是奸商图利:“你何不直接去问他。”
“去……”符希喃喃,“问他?”
“去问他。”那双和绢只有形状相似的眼睛估价似地溜转四顾:“这里是他的小楼,跑了出去,他自己的地盘,还剩下哪里?他每天在哪里睡觉,”笑得益发像是刚刚那个奸商已经把钱捏在手里:“你的头发也不短了,方才经过的时候我看看,他的成人房上挂的是青龙帘罢?”
又呆呆站了一阵子,终于一点头。
“好,我去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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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衷」
·精彩内容载入中·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自己的成人房门槛。一半踏进了门中但是尚未关起,一半在门外怔怔望着青龙帘,掂着足尖像要取下、又像举目企望。
细长的手指透过九层衣袖揭着青色鳞纹,没有继续,看不出是要扯落还是掀开。
望见门帘的织造者,他终于动作,不是夺门而出而是夺门而入,没有锁的文化不会硬闯的来人,他却用力关门,用力靠在门上。
“绢……”明明说了要问他,事到临头仍然一个词也说不出。“我……”
“……符希博士,”想不到竟然是他先开口了。
“对不起,我,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我……”咬了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我就是存心要骗你的。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想到,想到……想到……互换了绅带……”
“绢……”
“即使你根本就不晓得,你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我还是高兴……”
听着他的声调,怎么样都不想让他难过。可是越想说就越说不出。“绢——”
“你一定觉得我很无耻吧,仗着你看不懂……”门板的阴力更加重沉,“我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绢——绢!”
“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说不定早就有哪个民族学家观察到了,记载下来,你一定有一天会读到——可是……我还是贪恋着眼前的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继续骗你……”
“绢、绢、绚!”
——压在门扇上的力量瞬间变轻,然后益发巨大地压过来。
“……”
举右手轻轻敲在青龙帘上,隔着门板正触在他左侧背心:
“是这样吗?你说过……挂白虎帘的时候不能敲成人房的门……『叩扉』,就是这样,对不对?”
听不见回答,只听到重重的一口呼息。
“要敲几下?我知道不是两下……到了正确的数目,你叫我停,好吗?”
仍然没有回答,门扇似乎也僵硬了。符希伸手,慢慢地,一下,一下,再一下。
一下,再一下。
一下。
再一下……
“不要!不要敲了——!!”
忽然间,他说。符希停手,“……八下吗?我还以为是九下,因为怀衣一共九层——”
“……是九下。”声调已经恢复平时。“你猜对了,可是停在八下,不要再敲下去。符希博士,你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仍然慢慢,叩上门扉,声音也颤了。
“……我知道。”
仪式完成了而门仍然紧闭,符希想,是啊,他拒绝了,叩扉本来就是可以拒绝的。垂首默默站在自己织的青龙帘前,这就是他的答案了,我究竟在想什么呢?学弟告诫过,不要说、不要去讲清楚,事情澄清了就不再能有赖的空间,我现在知道意思了。可是我……还是想问……
久久、久久、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开了。
“符……”
猛然抬头,看着几乎发不出声:“……绢……”
“……”露出有点徬徨的神情,无言把门启开,略略比了一下,自己慢慢转身进去。符希忽然伸手:“……绚……”
他咬着下唇微微笑了。
“绚,教我……接下来……应该怎样,好不好?”
“接下来……”
他把青龙帘正反翻转背面朝外,然后轻轻解下绅带。“转了帘……表示请其他的人今天晚上不要再叩扉了,明天可以来试试看……”将绅带缚在门帘下端,穿进成人房门扇刻着抽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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