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至于从前烧掉的那些东西,想想也很可惜,不过我当时的心情,想烧掉的东西要更多。别再对我说抱歉,也别再提及从前,你曾经给我的伤害,让我再不敢回头去想那些快乐日子。太深了。伤害和快乐,都太深了。”
信肯定是在我们分手后写的。现在我实在想不起来我是不是曾经伤害过她了。如果我曾经伤害过谁,那应该是另一个女孩。
那是一天中午,我在和几个哥们玩牌时被年级主任老许给逮了个正着,牌没收后,老许看我的头发似乎有些长,便把我揪到他的办公室,给我纱窗擦屁股——漏(露)了一手,亲自给我剃了个标准的学生头。走出办公室,我觉得有些怕见人。
“你怎么剃了这么个发型呀?难看死了。”回到班上,坐我前面的一个叫李明明的男孩,一见我就大惊小怪地嚷嚷开了,冲我还吃吃地坏笑。
“滚蛋!一边儿去!”我没好气地凶他。
他并不生气,还是一副赖兮兮的样子冲我又甩出一句话,像扔过来一块砖头似的差点没给我砸死过去:“中午你那个小相好的在你课桌里放了个大蛋糕。你看看,不信?”
“打你丫的!什么相好的!?”我大怒:“谁呀?”
“你不是和初中一小女孩特好吗?我们都知道,老给你传条,你会不知道是谁?嘁!”他摇晃着脑袋,为自己受了不公正的待遇。
我打开桌盖,发现果然有一个用礼品盒包装好的精致的生日蛋糕,知道了朱明明不是在逗我。把蛋糕拿出来,我顿时觉得它和教室的氛围是那么的不和谐,那么刺眼。它不是蛋糕,它简直是一双故意使我难堪的手,让我一个人赤身裸体地走到了大街上。
班上一些女生好奇地远远看着我,好像我拿的不是蛋糕而是一个谁刚生出来的私生子。操!看你妈逼什么看!我感到身上的血正在不停地往头上涌,我的脑袋一圈圈地发大。她不是要报复我吗?送来个这玩意是什么意思?操!我是不能再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了。操!爱谁谁谁了吧。
“哇!你好幸福哟。”李明明看我发呆的样子,不知好歹地学着一部正在播映的香港电视剧的腔调。
“幸福你妈逼!你知道个屁!”我急了,恶狠狠地骂他,然后气哼哼地提着蛋糕走出教室。
一口气跑到了学校教导处门口,我停下来,不禁有些犹疑和缺乏勇气。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将来是不是会后悔?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我提着个莫名其妙的蛋糕,心里团团乱转,那样子大约像个不太老道的行贿送礼者。“丁天,你怎么在这儿?有事吗?”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教导主任从我身后走来,一边问我一边掏钥匙打开门:“请进来说吧。”
教导主任是个不很老的“老太太”,在学校常能看见她没事瞎忙。她见了我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我要来找她似的。我却很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而且还叫得那么亲切自然,我觉得我一贯在学校并不是很显眼的那种人,跟她就更没说过一句话了。她竟能叫出我名字,不简单,得算个称职的教导主任。
我把事情的经过简约地向她作了说明。她看看我,尽管她故作严肃、平静,可我仍能从她那脸上肌肉的纹络中看出来她经过努力控制才绷住的一丝笑容,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好像是憋了一肚子屎又故意不拉出来似的表情,“就这些?”
“就这些,没事我先回去上课了。”
她没放我走,而是又让我仔细描述了一遍过程中的许多细节,但我并没有满足她的“听淫癖”。最后她挥挥手,不知是在轰苍蝇还是在轰我,说:“你先回去安心上课吧,你能信任学校这很好,说明你有进步。我们会做出得当的处理的,别再担心这事了,先回去吧,好孩子。”
我转身离开时觉得自己很狼狈,后背好像布满了荆棘,被扎了一下似的一阵发麻,不禁双肩机灵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在背后是用怎样一种眼光打量我的。
接下来的一节课是语文,因为老师有事,和第三节自习对调了一下。据说语文老师,那个胖老太太,正和她丈夫闹离婚。更年期什么的闹的吧。离婚,挺时髦的一件事,不过我有些担心胖老太太要真离了,她该怎么办?还有人会半夜那么轻车熟路地了解她吗?
“上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和你聊聊。”不知何时,老王偷偷溜到了我身边,凑到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正低头写作业,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老王说完背着手头也不回一下地先走了,那种老头溜鸟的样子让我疑心他刚才是不是在对我讲话。看着他略有些哈腰的背影出了门我才不大情愿地站了起来。
“你先坐会儿。”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说,然后不再理我自顾自地把前几天的测验卷子拿出来判,样子很投入、很认真。
旁边有几个陌生的老师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瞟我几眼,然后低下头各忙各的。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看我。
老王判了会儿卷子和那几个老师又聊起了天,大大地发了通牢骚,可能是嫌某个赞助单位给他们发的东西太少什么的。对我依然是置之不理。我几次想站起来走掉,但最后都忍住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任性的权利。
不一会儿,那几个老师都先后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看他仍没开口找我谈的意思,只好试探着先开口:“王老师,我最近好像没犯什么错误吧?”
“没事我就不能找你聊聊了?”他抬起头,像是刚刚才发现我在屋里似的,冲我一笑,神秘兮兮地说。
他的笑叫我感到十分不安、别扭,因为捉摸不透。我小时候有一次在路边走,一个老头告诉我他手里握着一只好看的鸟要送给我,问我要不要。我伸手去接时,他却突然张开手狠狠给了我手心一巴掌,然后哈哈大笑,说:空的,小孩儿。我现在就像当年面对老头的那只空拳一样,犹犹豫豫不知道是否该伸手去接老王那个和善、诱人的笑容。
“你能和我谈谈你的人生观么?”他开始准备措词:“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有意思,许多地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一样吧。”我说。
“嗯……青年人嘛,应该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可以少走弯路。你说对不对?”
“对,对,我的人生观……”我明白了他大概要给我补习一堂我落下的政治课,“就是共产主义人生观、世界观嘛。”
“别开玩笑,我问得很严肃。”
“我没开玩笑,难道您认为我的人生观不严肃?是开玩笑?没错吧,我的人生观?”我装作无辜地看着他,目不转睛。
老王低下头,嘿嘿干笑了两声,没再搭理我这个话茬。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入正题。情况开始急转直下,快得甚至不容我为自己刚才的小小胜利而窃喜。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他思考着说,“你和刘倩的事,你们已经好了一年多了,是吧?给,你喝水吗?”
“不喝。您听我解释,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能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大约没想到我竟会一口否认,有些急了,“不会没有关系吧?”又一个“听淫癖”患者。
“你老实点。人家刘倩都把一切告诉她妈妈了,人家家长都找来学校了,而且刘倩也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学校……”老王说完,脸上露出一种捉奸成功后的得意的笑容。那种表情真让我疑惑:难道我梦游时操了他老婆?
“她都说了什么?”我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刚才我说的你都没听到吗?你们这些狐朋狗友再往前走一步就够流氓团伙的性质了。据他们老师讲刘倩这个同学学习一向还是不错的,可是最近这一段成绩一落千丈,上课听讲还老走神儿,这是和你没关系吗?”老王的表情像个嫉恶如仇的公安局长,电影上那种。比真局长还局长。眉毛皱着,眼睛瞪着。
“是。”我点头。想到自己再次陷入了一种难以解释得清的境地,不由得悲哀和绝望袭上心头。我该怎么办呢?
事实上他也没容我多解释,既然已经把我归了类,便从容地开始给我讲起了人生、理想、爱情、情操什么的,并不时以自己为样板扯到了他年轻时如何如何等等一系列。特殊年代呀,左派右派呀,思想斗争呀,人生道路的选择呀,提高觉悟呀……我只能喏喏连声,嗯嗯地不住点头,并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尽量态度坦诚、自然、真挚。在他那双刀子般锋利的眼光中,我为自己的委琐形像而感到了屈辱。
我知道自己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又一次做了叛徒。这是第几次了?看来我也确实是个不值得相信的人。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懂不懂?”老王说。
“嗯。”我点头。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明白吗?”像是在少管所做报告,语重心长。
“嗯。”
“咚锵咚锵,咚锵咚锵。”
“嗯。”
“哩哏愣个哩哏愣。”
“嗯。”
“伊呀伊呀伊呀伊毛主席说好好学习才有出息。”
“嗯。”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光嗯嗯的。”他突然猛拍了下桌子。
“嗯。”
“嗯?”
“听到了。”我恍然醒来。
老王转头去看窗外,不再理我。
我说:“没事我先回去了?”
“嗯,回去吧。”
我轻手轻脚带上办公室的门,仿佛怕门给我一大嘴巴。我有种像刚洗完澡干干净净的却让人兜头泼了一身脏水的感觉。
那天放学我骑车回家,想到自己的日子过得如此不顺心中十分懊恼,似乎人人都在找我麻烦,而我却没能力将这些事处理好。我对自己的处境十分绝望。
路过自由市场时,因为是下班高峰,本来就窄的小街自行车、汽车和行人卡在了一起,交通堵塞。我定了半天车最后不得不下来推着走,跟着人流慢慢磨蹭,心情倍感压抑。街上有人因为一些不可避免的碰撞在吵架。我想满大街的这帮人大约都不会有我现在的这些苦恼和悲哀,他们每个人似乎都要比我活的自在得多。苦恼于自己心事中的人是懒得去吵架和起哄的,他们不想去骂别人而只想骂自己。
附近可能有个小学。我看到迎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