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几乎每天下午都在教室外面等杨素心,然后一起排练,林月照例发挥着她那无比周到的热情,而叶洪生每天傍晚磨在排练室的借口也越来越多了。
这天,杨素心照例出了教室,习惯地用目光搜寻起丁一的身影,但是丁一没来。杨素心有些疑惑了,她决定自己去排练室看看。刚走到排练室门口,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丁一的茶杯正在桌子上冒着热气。也许他们出去有什么急事了吧,杨素心这样想着,就坐了下来。
正百无聊赖地等着,杨素心突然发现排练室里多了一把琴。杨素心抚摩着十六弦古筝上细如牛毛的断纹,她突然发现琴肩上刻有一行小篆:清康熙六十一年,印章署名“蜀中雷氏”。杨素心激动不已地抚摩着琴身,金黄光滑的梧桐木琴身,白玉的琴徽,琴额有一大块似乎曾镶嵌过装饰品的痕迹。从琴的保养程度来看,琴的主人弹得十分爱惜。《琴书大全》上记载,“雷氏古琴,之所以为异者,岳虽高而弦低,弦低而不拍面,按若指下无弦,吟振之声则有余韵。”
本来只能在典籍上神往一下的绝代名琴,今天竟然如梦幻般地出现在了杨素心指下。正沉浸在这天籁之中,身后突然传来叶洪生低沉地声音:“喜欢吗?我特意找林校长借来的。”
杨素心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这样的琴要是我可舍不得借给人家。”
“呵呵,如果是借来给一个绝代佳人使用,那是琴的荣幸啊。”叶洪生笑道。
杨素心羞得满脸通红,正要起身出去,林月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素心,丁一出事了,你快去看看。”林月自顾自地说着,她显然没有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尴尬和窘迫,只顾拉着杨素心就往外走,边走边丢下一句:“洪生你出去的时候把门锁好,今晚不排了。”
被林月这一顿拉扯,杨素心如释重负,跟着林月跑了一阵,她突然想起:“不对呀,丁一昨天还是好好的,再说他病了我这么着急做什么,人家要笑话的。”林月一边喘气一边说:“丁一刚才正要去接你,过宿舍的时候被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的茶杯砸到了头,头顶开了一个钝三角口子,流了好多血,他还急着要去接你哩,我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医务室去了,正在包扎,我就来叫你了。”
杨素心被林月连拉带拽地拖到医务室,丁一正呲牙咧嘴地被校医摆布着,一个女孩局促不安地在解释着什么。丁一见到杨素心,立刻收起那副痛苦的表情,做出满不在乎的笑容说:“对不起,我本来是要去接你的。”
杨素心抿着嘴看了看丁一的伤口,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血还在慢慢地浸染着纱布。杨素心上前扶住丁一的手臂:“好了,我自己会走啊,你先不要说话。”
闯祸的女孩在一边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当时,她和男朋友在吵架,她生气起来把那个男朋友买来的茶杯扔了出去,结果丁一正好从那里经过。
丁一幽默地说:“算了,不是茶杯不好,是我的头不好,谁叫我的头要在那个时候从那里经过呢。”
林月这时才注意到,叶洪生并没有跟过来看丁一。
经过了这一场小小的风波,排练还是在继续着。杨素心每天早早地来到排练室,第一件事就是仔细地擦拭那把雷氏古筝。
叶洪生依旧每天找借口在排练室磨蹭着,但是林月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丁一和杨素心往一起凑,然后在两人尴尬的时候拉起叶洪生就走。
每天的排练,几乎就是丁一和杨素心两个人了。有时候杨素心正专心演习,丁一却发呆一样地看着她,等她发现的时候又赶忙把目光转开,然后顾左右而言他。
他们的感情在林月的撮合下,在林放的取笑中,慢慢地发展着,只是谁也不肯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6
演出非常的成功。温婉幽雅的古琴,婉转悠扬的大提琴,一曲春江花月夜将整个演出推向了最高潮。台上兴奋的一对年轻人,台下热烈鼓掌的观众,没有人注意到,有个人的眼睛湿润了。
林校长看着台上那个小巧单薄的女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简直是太像了。
林月最近一直向他提起的女孩,名叫杨素心。
林月的母亲安娜,还笑林月说那肯定是位天仙,才能让我们迷人的林小姐如此崇拜。当林月提出要借雷氏古筝给杨素心演奏的时候,连不苟言笑的林校长都说:“能被我们家林月夸奖的女孩,才是真的迷人啊。”
杨素心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旗袍,肩披浅绿色的轻纱,长发挽了天仙髻披散在肩背上,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全场安静极了。她和身穿黑色礼服的丁一携手向观众致意,然后从容地坐下来,前奏如水般地荡漾起来。
燕儿,台上的杨素心像极了燕儿。林校长喃喃地唤起了一个在心底埋藏了20年的名字:“燕儿,真的是你么?”
林月和叶洪生,丁一和杨素心,两对年轻人兴高采烈地举起手中的杯子。
林月兴奋地看着杨素心:“素心,你可把大家都镇住了。”
叶洪生也起哄:“来来来,我们为这对才子佳人干杯。”
几杯下来,林月和杨素心的脸上都泛起了桃花。
杨素心也高兴极了:“丁一,你上台的时候那么镇定,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哩。”
丁一凑到杨素心的耳边轻轻地说:“你不知道你的头发披散下来有多美,我都看呆了。”
杨素心的脸迅速地红透了,她羞涩地瞪了丁一一眼。
林月在一旁不停地倒酒,要求大家干杯。叶洪生看出林月有些醉了,于是提议:“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林月咯咯地笑着:“今天高兴,我要好好和我素心妹妹聊聊哩。”叶洪生不由分说,连招呼都不打,扶起林月就往外走,留下杨素心和丁一愕然地站在那里。
杨素心照例和林放挽着手下课,却发现林月站在教室外面,一副等了很久了的样子。
看到林月,杨素心真心实意地高兴,自从上次醉酒以后,她已经很久没见到林月和叶洪生了,她还一直惦记着要去谢谢林校长借她古琴的。
“素心,我爸请你去我家吃饭。”
“啊?你是说林校长?”林放大呼小叫。
“林月,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怎么这几天都没见你和叶主席啊?”杨素心高兴地说,“我还要去谢谢你爸爸哩。”
林月的反应却是反常的冷漠,她重复道:“我爸请你到我家吃饭。”说完转身走了。
杨素心疑惑地看着林月,回头对林放说:“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杨素心一路小跑追上林月:“林月,你不要走那么快啊,发生什么事了?”
林月头也不回,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和叶洪生分手了。”
“啊?为什么?”
这下轮到杨素心发愣了。
7
林月的母亲林夫人安娜,穿着一套白色的洋装,金黄的卷发披在肩上,显出一副极雍容的笑脸。
林校长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穿着灰色长衫,头发向后梳着,显出充满了智慧和宽容的前额,浓黑的胡须像个“一”字,更加显出一种威仪。
杨素心看着这对看上去怎么也不相称的夫妻,突然有些明白林月性格的与众不同了。
这顿饭吃得还算开心,除了开始林月奇怪的态度。
安娜热情而又不失风度地劝杨素心不要客气,而她只是稍微喝了些汤就回卧室去了。
林月不声不响地大口吃饭,好象饿了三天的模样。
林校长吃饭吃得很慢,不时地沾一沾面前那一小碟小磨香油拌的红辣椒。令杨素心惊奇的是,她的面前也有一小碟,显然是为她和林校长特别准备的。这令杨素心感到一些安心,原来林校长知道她和他是同乡。
杨素心小心地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慢慢地吃着碗里的饭和那小碟红辣椒。
“听林月总是提起你,那天的演出非常好啊,看来你也是出自琴学世家,令尊和令堂都好么?”林校长说话的声音和蔼而又浑厚。
“是的,家母是衡阳人,外祖见家母从小体弱多病,便送她惜福养神,师从云游到衡山的岭南派大师云中子,所以自小受些熏染。”杨素心很恭敬地回答。
“难怪,岭南派从道光年间创立以来,讲究的是清和淡雅,你小小年纪,手法便有几分神似了,不简单啦。”林校长微笑着放下筷子,啜了一口茶,“令堂今年也该四十了吧?”
“恩,今年整好四十。”
“林月啊,你陪你学妹好好坐坐,素心你慢慢吃啊。”
林月和杨素心都愕然地楞了一下,林校长刚才称她“素心”?
卧室里,安娜抱着白色的波斯猫丽丽,正在专心地给它梳毛,见丈夫进来,轻轻地把猫放到地上:“丽丽,自己去玩去。”
林中立背手站在落地窗前,没有说话。安娜用俄语问:“是她吗?”
“是她,是她,衡山云中子,24年了。”林中立的眼圈红了,“她的女儿也这么大了。”
安娜温柔地拥着丈夫宽阔的后背,把脸帖上去:“这就是缘分啊,这个女孩子长得一定很像她的母亲。”
林中立感激地转身搂住了妻子,深情地说:“安娜,谢谢你。”
8
1927年5月24日,驻长沙的中共第三十五军第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叛变,许多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遭到了迫害,史称马日事变。
作为参加过中共在上海召开的第四次代表大会的民主人氏、当时的中共湖南省委执委,林中立被迫在革命同志的掩护下离开了长沙。面对当时危急的形势,他没有来得及向父母告别,更没有来得及向他的未婚妻王燕儿告别,转移到广州。
同年十二月,震惊中外的广州起义失败,党安排身受重伤的林中立取道日本前往苏联医治。
苏联的春天,美丽的黑海之滨,旖旎的海滨风光却无法抚慰林中立心中的郁闷和孤独。
他照例靠在海滨的法国梧桐下,看着天空发呆。夕阳照在他的身上,将他挺拔魁梧的身形笼上了一层金边。他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照例有一位蓝眼睛的姑娘在看她,她就是安娜。
安娜是莫斯科美术学院的学生,她喜欢在有太阳的傍晚来海滨写生,因为她喜欢夕阳,血红的一轮红日在高楼和群山间挣扎,那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