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人群中响了一个“屁”,也该在其中闻出无穷深厚的味道,是为“上纲上线”。上级的一句话、甚至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都可以作为重要征兆,令属下彻夜不眠。
这种处世观念上的南辕北辙,使李开复不能洞悉刘挺以及具有同样经历的年轻人的内心世界,在彼此相处中,也不能细心体会这些人的变化,至少不像陈宏刚那样敏感。比如刘挺在1999年1月31日第一次来希格玛大厦面试的时候,乃是乘火车进京。因为他注意到,研究院先是允许这些外地面试者乘飞机,后来又宣布由每454个人自由选择火车或者飞机。若是头脑简单的美国人,不会对这样的细节赋予更多联想,但刘挺不同,他相信,这意味着研究院让大家“坐火车”,但又不肯直说。看到李开复从他身边走过,和语音组的陈正、邸烁有说有笑,他“心里不是滋味”。看到别的小组都在出论文出专利,而自己的小组没有,又预见“小组的地位会降低”……
举出这些小事,就可以发现,一种典型的中国式的思维方法,和一个美国人的为人处世会有多大的不同。这些在刘挺看来并不寻常的事情,在李开复的心里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印象。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开复才会对陈宏刚的警告感到惊讶。
刘挺承认,自己从小到大,始终受中国环境的熏陶和中国文化的教育,喜读儒家和道家的书,但直到他身处一个美国式的企业中,才能体会这种背景的影响之深。
这个夏天,他在科研上一无所获,但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过去我总在心里把开复当作大学里一个更高水平的师长。”刘有一次这样解释自己的顿悟,“根本没有想到,他的一个完全中国人的面孔后面,是完全美国人的文化体系、道德标准和工作方式。”455李开复显然也悟出了这个道理,不免懊恼自己的疏漏。事实上,他后来采取的行动,既出陈宏刚所料,也是刘挺不能想像的。他将所有小组的经理召集在一起,告诉大家:“昨天陈宏刚给了我一个建议,他觉得我们应该与一些副研究员认真地谈一谈。”这时候经理们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到刘挺身上。根据当日会议记录,可以发现,在研究院的某一个员工不开心的时候,这些经理全都焦虑万分:李开复:刘挺是很让我失望的。
沈向洋:当初我给他的分是最高的。
李开复:是啊,我们都是一致地给了他最高分。
张宏江:他是不是有压力?是不是有很多事情,他做了但没有说?
张亚勤:有没有这个问题:一些副研究员是想做自己喜欢的题目,却没有真的让他们做?
李开复:我的意思是,我对他的期望特别高,但他让我失望。
黄昌宁:可能是我们给他的题目与他本人的特长不456合适。
凌小宁:我的经验,如果一个很会说话的人突然沉默下来,不开心了,就可能是发生了一些问题,那么我就会找他谈一谈。
陈宏刚:我同意。他本来是一个很会讲话的人。
李开复:我有一次找他谈。对他说,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可是你没有做出来。我觉得你这个人的才能浪费了。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只是点头,就是没有激情。
张亚勤:我觉得一定要给他看得见的成果,比如论文和专利。看不到成果就不行,没有成就感。
张宏江:他的太太还没有来和他团聚,我和他谈过。
这是一个问题。
李开复:一个人才,在我们这里没有发挥潜力,我想责任在我们,我还是对他抱有希望。我们的责任是要把他的激情发挥出来。
黄昌宁:我觉得他在我们小组里面还是最有水平的。
457李开复:很不好意思,你的人都是我雇来的。如果他们有问题,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面对这种局面,李开复的任务决不仅止于激励刘挺一个人的热情。他当初把智力高下作为招聘的首选标准,但现在经理们的议论表明,员工中表现出的问题,并不在智力之内,而在智力以外。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毛病。他们会抱怨:我是来做世界级科学家的,为什么让我收集语料?他们讨厌那些琐碎的事情,会说:“我在学校里都不用写程序,为什么在这里反而要自己动手?”他们会看老板的脸色行事,只说“是”,不说“不”。他们在自己的学校里面,从来没有这样全力以赴,把课题做到98%的程度,就可以说什么“第一”,可是在这里却一定要做出最困难的2%。还有几个人,明显精力过剩,没有彻底发挥。
“我觉得需要一种形式使大家重视这些问题,因为非常非常严重。”凌小宁说着,禁不住起身站在白板前,将大家所说的“严重问题”一一归纳:1。总觉得项目做得差不多了;4582。不愿意做苦差事;3。工作没有计划好;4。主动性不强;5。缺少责任感;6。每天都要老板吩咐做什么;7。不愿编程序,眼高手低;8。缺少独立见解,不习惯说“不”。
李开复现在才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当初没有想到的问题,他嘴上说:“副研究员和研究员的差距那么大,我很担心。”手上不停地在自己面前的一张白纸上写道:“能力只用了50%”、“不会说‘不’。”停了片刻,又说:“看来我们要做一些心平气和、但没有人会笑着出门的谈话。”允许犯错误,不允许停步不前经理会议所谈论的当然不仅是副研究员,实际上内容非常广泛,大至世界计算机业的走势、研究院的科研方向以及管理原则,小的则如租车费的报销,以及希格459玛大厦第五层洗手间里的臭气和尿渍,全都谈到了。
这种会议在微软员工口里不叫“会议”,而叫“offsite”,其含义是,放下办公室的工作集中精力讨论一些牵涉全局的事。在微软的历史上,它常常可以构成一些关键环节。当日李开复和他的助手张亚勤,还有张宏江、沈向洋、凌小宁、王坚、黄昌宁、陈宏刚6位经理,一行人来到京城东郊的龙苑俱乐部,连续两天讨论大家关心的问题。所以这次会议也可以叫做“龙苑会议”。
这样的行动,在研究院过去一年的历史上,只有1999年9月份的一次会议可与之相比。那次会议以两天时间确立了至今还发挥着主导作用的“6P策略”。然而“龙苑会议”
却在另一个角度上反映出,经理们遇到了一年前没有料到的问题。他们依据多年的美国经历,以为在科研领域里永远只需关注科研,现在却发现,那些真正令人头疼的事全都发生在科研之外。所以,现在他们才会不厌其烦地讨论这些琐碎事项,并且一一做出规定。*在这种情形下,不论李开复个人意向如何,他所组织的队伍都不可能不带上中国色彩。其情景有如黄昌宁所说:“副研究员的问题,很大程度上源自不同国家文化460的差别。”吴士宏当年毫不掩饰,她要以中国文化淹没微软文化,也即她的“把‘微软中国’变成‘中国微软’”。
在李开复看来,不要说这是一种必然失败的政策,就算是成功,也不一定就是一件好事。他自己过去一年里极力推行从中国招揽人才的方针,其潜在逻辑当然不脱“本地化”的宏旨,但他在心里想的显然是,以微软文化中最精华的部分,与中国文化中的精华相结合。不过,这种假想的逻辑能不能适应于现实,往往不是他一个人所能驾驭。就在10月份向比尔.盖茨的汇报完成之后,他发现希格玛大厦第五层的步伐明显慢下来。他告诫研究员们:“我们允许犯错误,不允许原地踏步。”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挺豪迈,但却不能对研究员发生真正有效的激励作用。“龙苑会议”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认为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环节。
这是一个既随意又严肃的场面。李开复一会儿坐到会议桌前,一会儿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沈向洋和张宏江仰卧在沙发上,其余人有的站立,有的稳坐,有的走动。
但无论什么人什么姿势,全都能够聚精会神。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从会议室直接进入餐厅,李开复连呼461快点上菜,一个小时饭毕,又从餐厅鱼贯回到会议室。
在连续说了11个小时的话之后,这一行人立即开始一连串娱乐:台球,飞镖,保龄球,卡拉OK和拱猪。人人聚精会神,一点也不谦让,一直玩到凌晨3点半,这才第一次走进他们各自的房间。次日早晨8点起床继续开会。中午时分,照例是从会议室到餐厅再从餐厅回到会议室。陈宏刚说:“外面的阳光真好。”李开复说:“到下午5点讨论完了,大家就可以去散步。”但讨论直到5点半才结束,这时候已是日落西山。实际上,就算太阳还没有落,也不会有人想到散步了,大家全都疲惫不堪,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任何告别的程序,匆匆离开龙苑各自回家。一辆轿车向东直奔香江花园。另外一辆轿车沿京顺公路西行,开上四环路,车上的陈宏刚觉得头晕眼花。他从来没有晕车的经历,现在意识到自己晕车了--肯定是因为昨夜准备会议发言整夜未眠的缘故。好不容易挨到希格玛大厦,陈脸色蜡黄地走下车来,蹒跚进入第五层他的办公室,自言自语地说:“两天没有来上班,又会有一大堆事情。”这时候,天色大黑,他似乎早就忘了所谓“阳光真好”的话。
462虽然两天没有到办公室,但这些人的时间没有白费。
李开复和经理们讨论的结论是,带领中国的研究队伍,须有一系列明确的目标。“这样吧,”李开复说,“我们确立一个2000年的‘1月目标’和‘6月目标’,再确立一个比较长远的目标。”实际上,“龙苑会议”决定了研究院今后18个月的研究项目。
查阅研究院的正式档案,可以看到,这些研究项目已由各个小组统筹安排,并无异议。其实,“龙苑会议”
上曾有一番挺激烈的争论。比如“基础研究”是否与“产品转移”的要求相悖,就曾有过一些争执。
此前我们提到,李开复过去一年的若干讲话,在舆论中已留下研究院只做“基础研究”的印象。他在那时候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