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拉如今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的姐姐在她6岁时就把整个经过都跟她说了,有时候她就拿这件事来戏弄我。如果我把她惹生气了,或是叫她打扫自己的房间,她就双手叉腰,大胆地看着我,眼里泛着调皮的目光,说:“妈妈,你曾经想把我流产掉,对吧?”当然,她很清楚,这么一说我就会满心愧疚,而她也就不用去打扫自己的房间了。
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保胎,只是这个过程很辛苦。我给莎哈扎德哺乳,已经让我很累。此外,我还得站着讲课,从早上8点一直上到下午5点。再则,塔利班势力越来越强大,正朝我们逼来,他们已经控制了启山这一与巴达赫尚省接壤的边界线,所有人都担心他们很快攻到法扎巴德来。如果他们真的攻进来,哈米德和我就决定逃往山上去,一直退回到父亲的老家库夫区。
塔利班一度打到离我们只有25公里的地方。我站在校外,听到熟悉的重型炮火声,看到城中的男子爬上卡车,志愿与游击队并肩,对抗塔利班。游击队效忠的是拉巴尼政府,我也希望哈米德去,但并没有叫他去。他是个老师,不是名战士——他甚至连枪怎么使用都不知道。再者,他身体很虚弱,杀不了敌人。那天,许多年轻小伙子上了卡车,进入战场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但他们总算把塔利班挡在法扎巴德之外,还成功地将其击退。
就在这个时候,舒拉来到了这个世界,我生她整整花了三天时间。我姐姐的一名女医生朋友在场,哈米德在门外等候。这一次他想要个男孩。我已经生了个女儿,所以这次真的应该给他生个男孩才是。他的家人,我的家人,我们的邻居,乃至我们的文化都希望生个男孩。
但是我并没有如他们所愿。我的第二个女儿舒拉蹦蹦跳跳地尖叫着来到了这个世界,她体型很小,脸色红扑扑的,体重才2。5公斤,轻得有点危险。看到她,我想到了自己刚生下来时人们对我的看法。我被人描述成跟老鼠一样丑,舒拉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皮肤有皱褶,没有头发,脸色红红的,还哭叫个不停。但是,看着她,我的内心充满无限的爱。那种爱是那么强烈,我甚至认为都要撑破胸膛了。她是我的女儿,差点儿就不能出生,差点儿就要被我杀死,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活生生地来了,哭叫着,看上去就跟当年的我一模一样。
我欣喜异常,但哈米德却没有。这是在阿富汗,即便是最开明,思想最前卫的男人也不能不受上千年的传统文化影响。按照这个传统,我没有给他生下儿子是作为妻子的最大失败。这一次,各种闲言碎语和冷嘲热讽传到了他耳朵。我想,应该是某人跟他开玩笑,说那两万美元花得不值。或许这么多年来,他听到这样针对自己的玩笑太多了,已经深深伤到他的心。
整整过了9个小时他始终没有来房间看我。我靠在枕头上,抱着舒拉,一直在等他,就是不明白他去哪里了。舒拉那么小,躺在襁褓中几乎看不见,我几乎抱都抱不好。
哈米德最终还是来了,那时舒拉正在我旁边的小摇篮里睡觉,他看都没看我。莎哈扎德生下来的时候,他激动得冲进房间,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脸颊,还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看着孩子。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对我说一些甜言蜜语,也不再讲一些安慰的话。他生气的脸色说明了一切。他朝摇篮看去,最后总算朝熟睡的女儿挤出一丝微笑。舒拉是阿富汗另一个“可怜的女孩”。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发现自己很难原谅哈米德在舒拉出生的那天对我们母女俩的态度。我知道他只是装作跟其他阿富汗男人一样,但我内心还是不希望他真的表现出了那副样子。他一直以来总是很支持我,还常常以勇敢直面闲言碎语和家族制为骄傲。或许我对他期望得太多,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到失望至极。他的咳嗽吵得我和婴儿整晚都不得入睡,于是我们就搬到了另一个房间,而这也标志着我们俩在肉体方面的关系基本上结束了。
生气归生气,但我心里也明白,哈米德仍然是个很了不起的慈祥的父亲。他深爱两个女儿,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她们俩的喜爱之情。如果说他还因为我没有给他生儿子而生气,那么他也从来不会在女儿面前显露出来,至少在这点上我是诚心感激他的。
那时候,他几乎没精力教书了,他把每周的课时缩减到两节,剩下的时间他就待在家里照顾莎哈扎德。他给她唱歌、玩游戏、扮各种角色,还允许她把自己扮成一名新娘,让她在头发上放彩带。这些美好的回忆莎哈扎德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哈米德是我的一切,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阿富汗男人。在许多方面,他都走在时代前列,我们是深爱之后才结婚的。但是,我猜测,随着多年的朝夕相处,加上监狱生活的磨难,疾病的折磨,我们似乎朝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不经意的亲密、笑声、共处一室的乐趣、交换眼神时的默契等都渐渐消失了,我相信,这或许是全世界所有夫妻不得不面对时间流逝所带来的残酷现实,无论他们是哪个国家的人,也无论他们是谁。我们忘记了应该花一点儿时间来倾听配偶的心声。一听到难听的话就不耐烦,就暴跳如雷,不再愿意像过去那样花心思。然后,突然有一天,当我们醒来发现,我们的亲密和爱情已荡然无存。
舒拉这时也有6个月大了,我真担心她活不下来。她那么小巧,那么脆弱,我真害怕给她洗澡都有可能令她发烧。我还担心,当初为了流产而打的药物影响了她的发育,每每想到这里我的良心就受到深深的谴责。如果她活不了,我真的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就像我母亲所经历的那样,从一开始对舒拉的排斥感让我感到亏欠她太多,只想在今后以更多的关怀来弥补。
渐渐地,她越长越强壮,身体也胖了起来,还长得更有趣更聪明了。如今,她是最聪明、最大胆,有时也是最调皮的小女孩。从她身上我看到了父母和自己的影子,她有着我父亲的智慧,我母亲的机智和我的坚强。她也非常喜欢政治,常常说将来长大了要当阿富汗总统。真的很庆幸,她根本没有所谓的“可怜的女孩”的形象。
舒拉出生几个星期之后,我有了个兼职的机会,是去一家小孤儿院做管理。我不打算那么快就去工作,但哈米德在生病,我们需要钱。我把莎哈扎德留给她父亲照顾,把舒拉用围巾绑在身上。她会安静地躺在我怀里吃奶,在蒙面长袍底下藏得好好的。开会时我也这样带着她,人们根本看不出来她在场。她从来不抱怨,也很少发出吵闹声。我猜她一定是觉得能活着就很不错了,能这么紧紧地躺在妈妈的怀里更是舒服。我就这样带着她工作了5个月,直到她的体重开始变得太沉。我想,时至今日她那么有安全感,那么自信,也许跟我那几个月的养育方式有关。
舒拉和莎哈扎德渐渐长大,而哈米德却日渐衰弱。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以往英俊的脸也渐渐变黑,就像涂了一层半透明的黑色,眼里充满血丝,咳嗽个不停,现在还开始咯血了。
舒拉三个月大时,一家援助机构邀请我参加一支省级医疗调查队。这就意味着我要加入一支由护士、医生和后勤人员组成的60人的队伍,穿越十来个偏远地区,调查当地人民的医疗和营养需求。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类社区外展服务是我当年梦想成为医生时梦寐以求的工作。尽管刚生完孩子,还有一个病重的丈夫,但我还是答应了下来。哈米德理解我,支持我去。
我差点儿去不成。对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次极具考验的行程,更别说像我这样带着一个那么小的婴儿的母亲。一路上,很难找到干净的水和像样的洗涤设施,我们还要走过偏远的、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这次行程的目的是调查伊斯玛仪派信徒社区——这些人都属于什叶派,是伊斯兰教第二大教派。在阿富汗,这些信徒主要居住在塔吉克斯坦边境。我们还会前往瓦罕走廊,在地图上,那是一块手指状的地方,连接着阿富汗和中国。那是19世纪大博弈时期,俄国和大英帝国争夺中亚控制权的产物,是英国狮和俄国熊军事竞争的缓冲地带。
尽管我心存犹豫,但其实很明白,如果不去,将会令我抱憾终身。好机会永远不会在最恰当的时刻来临,这就是生活的现实,而我认为自己能在调查中真正起到作用。
车队起程后,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的年度旅行。每一次,她都要把父亲的奶牛赶到牧场放牧。她骄傲地骑在马背上,穿着蒙面长袍,带上仆人,驴,马,圆满完成例行放牧之旅。我还记得,那时我骑在马背上,在她的前面,面对巨大的群山,觉得自己显得异常渺小,但又觉得自己仿佛举足轻重。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做调查,当年的感觉不禁涌上我的心头,只不过,这一次马背上是我跟怀里的婴儿。这次行程将改变我的生活。我们拜访了该地区最偏远的一些地方这些地方也许我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再去,正是亲眼目睹了这里的极端贫穷,我的政治觉醒渐渐明晰了起来——我要以此为业,改变他们的命运。
我们的调查是在1月份开始的。天气异常寒冷,当地的人们用动物刚排出的粪便给熟睡的婴儿保暖。他们最大的担心是孩子们被活活冻死,殊不知,粪便很容易造成疾病或感染,可见他们根本没有卫生观念。孩子们都是光着脚丫子在雪地里走来走去的,大多数人患有营养不良症。
到了夜间,我们就在村落领袖的家里吃饭过夜。领袖家的房子往往是村里最大的,一般会有自来水和蹲坑。所谓的蹲坑也就是在地上挖个又大又深的洞当厕所,这与我小时候居住的房子没什么差别,虽然调查队里的西方医生看了很诧异,可我却是如此熟悉。但是,除了村落领袖之外,村民们的生活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