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推开门,眯起眼向房间正中的巨大书桌看去,片刻之后便愣住了。屋子里的人见到他来显得惊慌不已,丢下湿漉漉的尿片拔腿就想跑,却被他一把捞进怀里。
“怎么,难不成你是想把儿子光着屁股丢在我的办公桌上放风,然后一个人逃之夭夭?”伊藤骏坏笑着逗弄怀里急得满脸通红的绵竹。
“你放手!”她越是想挣扎,他的手臂收得越近,像紧箍咒一样。
“偏不放!”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将她拦腰抱起,走出书房后对着一直候在门外的副官吩咐道:“让保姆把孩子带走,还有,让她把孩子看住,不要总是让他爬到我的书房去方便,搞得里面臭烘烘的。”说完便抱着绵竹进了卧室,又用力把门锁上,里面吵闹了一阵后就渐渐安静下来。
伊藤骏盯着枕在自己胳膊上睡得沉沉的绵竹,心中忽然升起无限柔情,只想把她揉进自己的心窝里好好疼爱。他们的儿子小小伊藤君快要一岁了,他的到来给了伊藤骏太多惊喜,不仅自己后继有人,而且绵竹正一点一点慢慢接受他是孩子的父亲这个事实,对他不再那么抗拒,虽然她仍旧不给他好脸色瞧,平时也懒得同他多说一句话,但她爱孩子,爱他们共同的孩子,这就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和机会去亲近佳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渐渐变得像正常夫妻一般,这一点让他很满意。果然,想要留住一个女人的心,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
可惜,他只得片刻清闲沉浸在自己家庭的幸福之中,马上就有人敲门,说着:长官,有新的报告请您批阅。
他马上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不想吵醒床上的绵竹。
夕阳的余晖铺洒了一地,也照到了床上那才悠悠转醒的身影上。她已经好久没睡得这样踏实了,终于不会再梦到过去的人和事,或许这是托了小小伊藤君的福吧,她试着这样说服自己。有时候,仇恨会蒙蔽人的眼睛,其实,幸福也一样。
灯火黄昏
历史的车轮缓缓碾过每个人的头顶,留下一圈圈岁月的车辙,它不会因人而异,更不会被随意篡改。
日本无条件投降这一年,小小伊藤君已经三岁了。此刻,他正坐在母亲的腿上把玩她挂在胸前的玉佩,这枚玉佩形状美好而完整,是平日绵竹一直戴在身上的。
绵竹一直安静地注视着伊藤骏在一旁的书桌前最后一次检查要带回国的文件资料,目光从那皱起的剑眉、飞扬的凤眼、坚毅的下巴慢慢移动着,最后落在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上,一时间生出许多情绪,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心中翻涌的究竟是甜是酸还是尝不尽的苦涩。就像是作画一般,先仔细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再一点一点为他着上色,不同的色彩调和出不同的感觉,也渲染出画者变幻不定的心情,到了最后却再也找不出原色的影子。
这本是一副很美好的画面,只可惜那张英俊非凡的脸上已早早地写满了沧桑,刻下这纹路的不是岁月,而是往昔那些张狂不羁的梦想。眼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步走向失败,以往的胜利成果在转瞬间灰飞烟灭,光辉的过去成了沉重无比的负担,渐渐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即使他再骄傲自负,到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他败了,日本败了,帝国主义彻底败了。
片刻之后,副官敲门进来报告说车已经备好了。伊藤骏点了点头,从衣架上取下大衣穿好,然后一手牵起绵竹,一手则将儿子伊藤博恭抱在怀中向着门口走去。
这辆车将把他们送到港口,然后他们一家人将坐船回到伊藤骏的故乡。
走在房内那条通向大门的长长过道上,脚下延伸的仿佛不再是那条名贵地毯,而是一条属于她自己的漫漫人生之路,路旁的风景从过去的绚烂绮丽渐渐褪色成如今的苍白暗淡,曾经种种也已被甩在身后,现在她所拥有的就只是身旁牵着自己手的男人,还有那个小小的伊藤博恭,她的全部希望。或许,在门外那未知的将来,她的身边不会再有一个人,就像她过去匆匆行过那般,继续过着寂寞如雪的生活,把自己小心翼翼地包藏起来,不再把心露给任何人看。
行到这一步,她真的无路可退。
坐上车,她头向后一仰,竟懒懒地睡下,伊藤骏马上爱怜地揽她入怀,手掌轻轻托起她的头,免得她被汽车的颠簸吵醒。
车子一到码头绵竹便醒了,她抱起伊藤博恭跟在伊藤骏身后下了车。他依然牵起她的手,带着他们母子向着油轮处走去。
这是她五年来的第一次,走到这个曾经上演过别离的码头。五年前那一次,她送走的是自己曾经最要好的姐妹,还有一个她深爱过的男人,友情与爱情,在同一时刻弃她而去;这一次,她将告别的又会是什么?
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绵竹深深地看向走在前面的伊藤骏。
“保险箱中的东西都带好了吗?” 她忽然开了口,平淡的声音里毫无波澜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家常琐事。
伊藤以为她指的是钱财,头也不回地不以为意道:“带不带上那些东西并不重要,回家之后我们依然拥有一切。”提到自己的家,他仍会不经意流露出一贯的骄傲与优越感,这是从骨子里滋生的性格,是随着血液流遍全身的习惯。
绵竹轻轻挣开他的手留在原地,道:“我说的是壁画后面墙上的暗格,还有壁龛里藏着的那个匣子,那里面装满了日军的罪证,不带走真的没关系吗?”
原本仍往前走的伊藤听到这话马上定住步子,猛一转身看向落在后面的绵竹,眼中全是惊痛和震怒。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他厉声质问道。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啊。”她终于还是笑了,像过去自己面对那些位高权重者时一样,不卑不亢,微微敛起嘴角,却仍旧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你确实小心谨慎,最开始的时候无论我怎么翻都找不到那些重要资料,所以我就在你办公的时候带着恭儿极不凑巧地‘误闯’了几次,久而久之,你总会露出破绽。”
短暂的静默,绵竹与他深深对视着,她要他看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模样。
“想不到真的会是你,原来你一直在背叛我!”伊藤骏痛苦地看着她一脸的云淡风清,只觉心头的肉被人一点点挖空。
“那一年到了上京,我确实见到了李夫人,也的确被李家人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只不过你调查到的这些事实并不全面,因为你并不知道我同她之间私下达成的共识,那就是一定要把你们这些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国家!所以,我把雀儿的孩子留在上京托付给一户信得过的人家抚养,自己又回到了九衢。杀高宫亮为明容他们报仇只是最初步的计划,我的最终目标一直都是接近你,博得你的信任,以此探得机密情报。”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在那个时候杀了你?”他绷着脸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赌,赌你对我有没有兴趣。当然,如果赌输了,那我的牺牲就只换了高宫那个禽兽的一条命。不过,我还是赢了。”她挑了挑眉,笑得风情万种。
“你还是有一着算错了,就是博恭的出生,他是你我的孩子,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伊藤骏依旧不肯认输。
绵竹闻言竟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她一边抱紧怀中的小博恭,一边说道:“你怎么知道小博恭的出生不是我期盼已久的礼物?他可是最完美的掩饰,最自然的伪装,要是没有他,你怎会掉以轻心?”
伊藤骏脸色铁灰,眼神咄咄逼人,他冷声问道:“即便如此,你根本没有出门的机会,更不可能与外面的人联系,那些情报你是怎么传递出去的?”
她随手捏起胸前的玉佩,问道:“还记得这枚玉佩吗?”
“你母亲的遗物。”
“不,这一枚是完好无缺的,而我母亲那一枚却是有缺痕的。”
“这是怎么回事?”伊藤骏忍不住嚷了起来。
“你可能并不知道,这枚完好的玉佩是我母亲的孪生姐妹李云卿的,之前它一直在三少手中。你们司令部那个小秘书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把它偷偷塞给了我,于是,它现在就到了我的手中。”
“原来是她!”
“很凑巧的是,我跟她还是旧相识。过去,我们一起在幽兰阁做舞女,那时候她叫水灵,不过再见时她却成了冈村良永这个间谍头目的情妇,还做了办公室里的小秘书。三少派她来与我接头,当时我也很惊讶呢。”绵竹微微一笑,“因为我也跟你一样,没想到一直势同水火的三少和李家竟真的会联手。”
“原来你是为了林叶青!”伊藤骏已恼羞成怒,“这个男人究竟哪里值得你这样?”
绵竹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依旧冷静地说:“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了他才做这些。”
“那你究竟对谁如此忠诚,竟赌上自己的性命孤身潜入敌军,更不惜怀上敌人的孩子?”他咆哮道。
“我的祖国,我的母亲。”说话间泪水已不知不觉蓄满眼眶,声音也渐渐哽咽,“明容,雀儿,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还有那些数不尽的丧生在你们屠刀之下的英魂,我永远忠于他们,愿意为他们奉献出我的一切——”
伊藤骏满脸苦涩,哑着嗓子说:“难道你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么?为什么你不能放下这些无谓的国仇家恨跟我一起离开?”
“不可能的,你做过那么多错事,而我又这样伤了你,我们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况且,过去我从未对你表示过什么,一直以来,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她一字一字缓缓说着,双眉紧皱,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无色,仿佛每说出一个字,都会多一次锥心的痛。
这一次,伊藤骏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告诉我这些,是想同归于尽么。”
她摇了摇头,鬓角的散发被风吹起,上面竟染上了点点霜色。
“我不会再杀人了,这场战争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