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主要由妹妹负责照顾,她说「姊姊老是忘记喂饲料」、「姊姊都不帮忙清鼠笼,会变臭」,然后积极扛起照顾的担子。不过,她后来却跑去校外教学,而我也完全忘记有仓鼠这么一回事,饿得发慌的它们只好开始互吃,鼠笼中俨然成为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
「真不敢相信」,妹妹边哭边瞪着我。「姊姊根本就没资格养宠物」、「事情变成这样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姊姊根本就不是人嘛」,妹妹这么责备我。然后,她扔下一句「我再也受不了了」,就离家出走去了。
我面向逐渐转暗的天空,吐出一口烟。仓鼠虽然可爱,可是每天要喂饲料很麻烦,而且那些家伙就只是可爱而已,又不会「握手」,也不会亲近人。
可怜是可怜啦,不过这种麻烦的东西消失了,我也稍微松一口气。
之后的三天风平浪静。
当妈妈用那些从打工肉铺偷来的牛肉煮寿喜烧时,电话响了。
「请问是美纪同学的妈妈吗?」
年轻女性的声音说。
「不是,我是她姊姊,美纪不在家。我们现在正好在煮寿喜烧,不好意思……」
我说着想挂上电话时,对方急忙把话说下去。
「我是美纪同学的导师,敝姓楢崎。其实是想跟您谈谈关于美纪的事情。」
「是的。」
「美纪同学现在在同班同学野村家,她说不想回家。」
我频频瞄向妈妈,妈妈把小雏抱在膝上,边看电视一边大口吃肉。
「您们想必一定很操心,不过野村同学的母亲也说可以暂时照顾美纪同学……请问您有在听吗?」
「是的,我有在听。」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可以麻烦您明天到学校来一趟吗?不论如何,还是要请您试着和美纪面对面谈一谈。」
「请稍等一下。」
我按下保留键,对妈妈出声。
「妈,美纪导师打来的。」
妈妈仍旧面向电视,一边举起拿着筷子的右手。
「她说请你明天去学校。」
妈妈这才缓缓转向这边,然后一副无可奈何地起身,随即从我手中接过话筒回话。
我急忙回到锅子前,想补回刚刚没吃到的份,夹起肉片送进嘴里。小雏坐在榻榻米上仰望我,背后传来妈妈「实在是喔,给大家添麻烦了」的应答声。
我以筷子夹肉,送到小雏的嘴边。小雏张大嘴一口咬下,在那瞬间双眼圆睁,「哇」地大声哭出来。因为肉片很烫。
「抱歉、抱歉。」
我笑着抱起小雏。
隔天,妈妈果然溜掉了。
我一如往常过中午才睡醒,一起床就发现桌上有张字条。
那里放着一张「我对学校老师最没辄,不好意思,四点帮我跑一趟学校」的便条纸,和一万圆钞票。
我早有预感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也不觉得惊讶。我挂电话给打工处,说「小雏发烧,要请假」。录影带出租店的大婶发出讨人厌的声音说,「又来啰?」 「又来啰?」想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妈妈每次都只会把麻烦事塞给我。
不过,可以不用去打工,又有一万圆可赚,我高兴起来就打给男友哲也的手机。因为他手机关机,我暂且留言说「有点事要跟你说,一起吃晚饭吧」。
我脱掉睡衣,冲了澡,把昨天剩下的寿喜烧热过后,淋在饭上吃。还有一片肉片剩下来,让我很开心。是妈妈特地留给我吃的呢。
美纪所就读的学校是我以前念过的县立高中。
她动不动就会说「姊姊虽然吊车尾,我可是名列前茅」,但是既然念的都是同一所高中,我实在不认为两人脑袋里装的东西品质会差到哪里去。
只不过,我的确是一进高中,就丧失那所谓「拼劲」的东西。到国中为止还是个孩子,勉勉强强还能和朋友一样用功念书,可是一升上高中被搭讪后,交了一个年龄较大的男友,上课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和男友的约会,或是安全日啦、危险日那些事情,根本就没心情去背什么化学式或英文单字。但是,我的成绩不像美纪所说的吊车尾,大概算中下程度吧。我很精明,每到考前就会去讨好那些成绩好的同学,请他们帮我考前大猜题。
可是有一天,莫名地就是觉得每天到学校去,读那些完全不感兴趣的书很不自然,所以也就辍学了。那时候,妈妈也没怎么反对,之后我就有一阵没一阵地打工度日。
我的父亲是妈妈头一个同居对象,听说好像因为机车事故或什么的,没两三下就死了。美纪和「丢人小鬼」 (妈妈说的)的小雏则是同一个男人的孩子,妈妈目前也还是没完没了地和那个男人搞外遇。美纪不在时(美纪恨死那个男人,只要他一来就会暴动),那男人偶尔会过来。他就是个没什么好讲的普通温和大叔,不过妈妈好像觉得他全日本最棒的男人。
虽然数目不大,那男人每个月都会拨点钱进来,我和妈妈都是打工族,好歹也算都有在工作。我们因为是所谓的「母子单亲家庭」,所以小雏的托儿所费用相当便宜,美纪自己也很争气,之前曾在麦当劳之类的地方打工,我家的经济也可说是维持在低度稳定的那条线上。
睽违多年后,我再次步上那条通往母校的坡道,穿过校门。我没用学生的出入口,走向职员及来宾专用的入口。我想起辍学时,也不是走学生出入口,而是从这边出去的呢。这么说起来,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
我换上绿色拖鞋,在来宾用的柜台前报出名字,对方告诉我「请到二楼的学生指导室」,我于是步上铺着油毡布的阶梯。
学生指导室大小约一般教室的三分之一,是个只放置桌子和椅子,很像警察侦讯室的地方。
我休学时就曾经被软禁在那里好几次。
我一敲门,听见里头传来「请进」的应答声。我慢慢拉开拉门,看到穿着制服的美纪,和一个看来像导师的女性坐在桌前。那个人随即起身。
「您是姊姊吧?您母亲今天是……?」
「妈妈因为工作,有点不方便。」
我这么一咕哝,美纪立刻以鼻子闷哼发笑。
「老师,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吧。不可能会来的啦,那个人。」
导师似乎很困扰地双眉紧蹙。我则毫不在乎地在美纪面前坐下,然后环视室内。真让人怀念,不管是墙上时钟或是窗帘的褪色情况,就连注明附近荞麦面店名称的日历都没变。
「姊,明明要来学校还穿成这副邋遢样,你什么意思啊?」
被美纪这么一说,我低头看看自己。我穿来的是刚洗过的牛仔裤,头发也梳过,还大致涂上口红。应该是那件酒馆送的,写有「一番榨」字样的T恤让她看不顺眼。
导师对我说了什么家庭环境啦、本人心情啦、未成年啦,诸如此类有的没有的事情。我在敷衍应答的同时,望着她画得漂漂亮亮的妆容,和颜色明亮的套装。一定和我同年吧。这么年轻就从事这种工作,还真辛苦啊,我茫然想着。
「老师,请您让我和姊姊独处一下。」
美纪这么一说,把陷入沉思中的我拉回现实。女教师说着「嗯,当然」,莫名其妙地故作和蔼可亲貌,一边走出指导室。
两人独处后,美纪也有好一阵子沉默不语。夕阳将室内染成一片火红。我眺望美纪的白色上衣和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远处传来金属棒敲击球的声音以及欢呼声。
「啊,对了。」
我想起某件事,倾身向前。
「什么?」
「你不是拿了《怪医黑杰克》吗?我才刚开始看而已。」
美纪狠狠往这边瞪了一眼,明白自己只会把她惹得更火大后,我乖乖闭上嘴。
「我已经受够了。」
美纪把脸朝旁边一撇,吐出这么一句话。
「咦?」
「总之一句话,我受够了。我本来想忍到高中毕业,不过现在已经到极限了。」
喔,这样啊,我呢喃。
「不管是那栋狭小的房子、你们这些人的笑声、小雏的口水和鼻水,还有她脱皮干巴巴的脸,就连电视开着不管,或是人家不催就不缴房租这些事情,全都烂透了。」
我默默地只管点头。这时候回嘴只会让她更激动吧,每次都是这样。
「妈妈也一样,年纪一大把还生小孩,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了,想干嘛的时候不会避孕啊。想做的时候,也不考虑后果就交配,到头来孩子又生一大堆,这样和仓鼠有什么两样。这根本就不是人类会做的事情嘛。」
竟然把自己的亲生母亲说成这样啊。
「和你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脑袋都会变得不正常。小宝宝在旁边还能若无其事地抽烟,半夜哭起来也能放着不管,继续睡大头觉。小雏好可怜。我总有一天会领养她的。」
我抓抓鼻子下方。
「我本来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可是我现在决定,高中毕业前暂时麻烦野村同学他们家照顾。之后我会申请奖学金,到东京读大学,等到正式就业后,我自己会把钱还给野村同学他们家。姊姊和妈妈以后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美纪断然说道。「什么嘛,不是都已经有结论了吗」,我以耸肩表达这样的意思。
「听懂了没?」
「听懂了,我回去会跟妈妈说的。」
「那,就这样了。」
「辛苦你了。」
我和美纪同时起身,美纪抢先迅速迈开步伐,打开指导室门扉。我目送妹妹穿着白色上衣的背影,飞快从走廊上离去。
「兰子。」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循声回头。那是在我脱去拖鞋,将脚套入凉鞋的时候。
「啊,木户老师。」
「喔~最近好吗?今天怎么会来?」
「没什么,因为妹妹有点事。」
木户老师是在我休学时,担任学年主任的老师。当时,导师拼命阻止没什么特殊原因却想休学的我,不过就这个老师很干脆地对我说「不念也好啊」。
「你妹妹做什么事了吗?她可是全学年第三名耶。」
「嗯,那反而糟糕呢。」
他的手抚上比当时变得更秃的头,放声大笑。
「毕竟是兰子的妹妹,大概也和平常人有点不一样吧。」
「托您的福。」
「那时候的老师现在大概也只剩下我了吧。」
「都辞职了吗?」
「全都是些笨蛋。和你不一样。转职、升迁或降职,反正有各种原因就是了。」
「老师呢?」
「我?我总是维持平均分数,所以就一直这样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