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啦。我到刚刚为止,也都还以为他那时候只和我一个人交往而已。成井的爷爷在那须有栋别墅吧,我之前骗父母说要和女性朋友出去,到那里去过。绘美也一样吧?讲好听点是别墅,其实只是个像是破烂山间小屋的地方。」
她的嘴巴微微一张一合,似乎说不出话来。
「我们,好像被人家脚踏两条船哩。」
「真不敢相信,实在是吓到我了……」
「我才被吓到了呢!」
于是,她突然用手掌拍桌面。
「那,现在是怎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也就是说我和小典,在同一时期,对同一个人献出处女之身啰?」
「献出处女之身」,这种说法随着时代演变,现在听来更显得可笑。
「好像是这样耶。」
「成井那家伙~」
家伙~她拉长尾音低喃。
「『我们一起组织家庭吧』,那家伙还这么说耶。」
「他也这么对我说过耶。」
「可是后来竟然说什么『决定相亲结婚』,然后就溜了。」
「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是真的去相亲结婚了吗?还是骗人的啊?」
「这我也不知道。」
「打电话问问吧。」
她干脆地说完,就翻找包包拿出手机。
「绘美,你有带手机啊。」
我惊讶之余,不禁这么问。
「对啊,这东西可方便的呢。」
「可是,你知道成井的联络方式吗?」
「说起来丢人,可是我到现在还记得成井的电话号码呢!我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也就是说,对她而言那是多么特别的一次恋爱,同时也是刻苦铭心的经验吧。
「那家和桌子店都还维持原貌,就算成井不在,应该也有其他家人住在那才对。」
她爽快说完就开始打电话,我则以尊敬的眼神望着她。她从以前就是这样,拥有从女性化的外貌所难以想像的行动力。
「啊,请问是成井家吗?我是恭一先生国中时期的同班同学,敝姓津田。嗯,是,是的。」
我心惊胆战地凝视她涂着玫瑰色口红的双唇。将手机贴在耳旁,一边应答的她,将视线投向我这边。那张脸庞逐渐扭曲。
「真是非常遗憾,请节哀顺变。」她说完便挂掉电话,我则双眼瞪大。
「成井他,已经死了。」
随着叹息声,她说。
「为……为什么?」
「是他女儿接的,听说是在前年,胃癌。」
「……胃癌。」
我重复她说的话。
「我本来还想对他抱怨几句的。」
「这年纪就走实在是太早了。」
我们的双肩颓然落下,好一阵子就这么低头无语。
「怀念的人就像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呢。」
她把手机收进包包,一边呢喃。
「是啊,毕竟都已经六十岁了呀。」
「『耳顺之年』啊。我是下个月才满,如果女儿送我什么祝寿红背心( 注6)怎么办啊?」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哪还有人会送那种东西啊。我那时候是拿到一件喀什米尔羊毛的红毛衣。」
「我啊,对于红色就是觉得不喜欢。」
绘美眉头紧蹙一边说。
兴致完全被浇熄的我们,想说换个地方去喝杯咖啡,于是起身。就在我们结完帐,一走出店门口时,她突然问我:
「你有上去过东京铁塔吗?」
「……东京铁塔。」
我停下脚步,光听到这个词汇,原本已经忘却的记忆瞬间苏醒,涌现心头。我同时甚至感受到一股类似轻微晕眩的感觉,一边「啊」地低声呻吟。
「绘美不说的话,我一定一辈子就这么忘了。我没上去过呢!」
「我也是。」
「之前和成井约好要一起去的。」
注6:日本传统习俗会在六十大寿赠送红色背心,祝福寿星健康长寿。
「我也是,然后从此就没上去过了。好像总会错失机会,孩子们在学校远足时好像上去过,不过一旦住在东京,特别跑去也觉得很麻烦。」
光凭这几句话,我们已经轻而易举地摸清楚彼此心意。今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算有大概也会推掉吧。我们二话不说,立刻拦了辆计程车,朝东京铁塔驶去。因为我们觉得一旦错过今天,似乎就不可能再去了。
学校大概已经放暑假了吧,东京铁塔的售票处有好几组亲子游客。雀跃兴奋的我们拨开他们似地笔直走进上展望台的电梯。
不断上升的电梯停止后,电梯门一开,我和她都「哇」地一声急忙把脸凑到玻璃上,俯视大楼的浪潮绵延无际的街景。接着我们投下零钱,窥探着望远镜,玩腻后又去制作充满怀旧风情的纪念币。
兴奋玩乐好一阵子的我们,后来也觉得累了,于是买了冰淇淋在长椅上坐下来。眼前大片玻璃的那一头,正是夕阳印染的东京天空。
「没想像中那么高耶。」
她的双唇被冰淇淋染白,一边说。
「是啊,反而是夕阳比较有魄力。」
「我之前和孙子上过都厅大楼,那也很壮观。」
我们慵懒的闲聊,同时品尝冰淇淋。
这座铁塔兴建时,我们正在和同一个男人谈恋爱。从通勤电车中,看着一天比一天高的钢骨高塔,心中雀跃兴奋地想「那个盖好以后,就可以和成井去约会了」。但是,他后来却消失在我眼前。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却束手无策,因为不能在父母亲面前哭,只好半夜一个人偷偷哭泣。无论如何,总不能为了失恋这种区区小事辞职,所以即便痛苦,仍旧咬牙每天上班。
真有可能逃离这样的痛苦吗,当时的我绝望地如此怀疑。不过,转眼间我又重新站起来,后来就和公司的人结婚了。
「成井那时候到底是打算怎样啊。」
她说着,呼呼呼地笑了。
「身为和桌子店的大少爷,总是活力十足又开朗,可是因为家里有一大堆复杂的问题,其实内心搞不好很寂寞吧。」
「对啊,听说成井的爸爸换了两次老婆嘛。」
他那张如果没有今天这种事,到死都不会回想起的侧脸,不经意地在我脑海浮现。即便在笑,莫名地总有阴影存在。年轻的我,正是被这样的特质所吸引吧。
「现在,可多了一个理由让我们期待到那个世界去呢。」
我们晃动疲惫的双脚。
「真的,可是还有得等呢。」
「对啊,像我的父母明明都快九十岁了,还玩槌球啦、参加老人会啦,健康到让人不敢相信。」
此时,她提包中的手机响起。急忙接起电话的她笑着回答:「好、好,我在天黑以前会回去啦!」
一挂上电话,绘美似乎很害臊地笑说:「是我孙子。」
以后要常常碰面喔,我们这么约好后向彼此告别。
我毕竟也累了,于是搭计程车回到刚搬家的住处。对于周边地理位置还没概念的我,没想到车子竟然这么快便抵达公寓,着实吓了一跳。
我搭电梯来到六楼,打开门锁后向内推,闷热空气随即一股脑地向我涌来。
我没开空调,直接开窗。俯视窗外的都市街道,灯光开始陆续亮起,我缓缓回头望向自己的新房子。
这是间小小的套房,我在这才刚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我一直以来只打算度过平凡的人生,事实上也是如此。谈了办公室恋情后结婚,依照当时的惯例一结婚就辞职。随即生下孩子,从此始终生活在郊外小小的房子。因为我只有一个孩子,等到儿子一上学,顿时变得无事可做。我于是正式投入从以前就一直很喜欢的编织,后来开始在一家位于铁道客运大厦中的手工艺店打工,慢慢地还收起学生,传授手艺。就在我教了十年、二十年后,还转到手工艺店的总公司帮忙处理企画以及设计相关事务。目前,公司也让我持续保有这份工作。
我和丈夫之间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不曾激烈争吵,真说起来要算是感情融洽的夫妇。不过事实上,我对于丈夫的爱情历经漫长岁月,已经一点一滴地被磨蚀殆尽。
丈夫去年迎接退休,在自己的出生地信州买了块土地,下定决心要搬到那边去定居。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来,跟他一起去。并不是说我讨厌和丈夫一起生活,只是光是因为「丈夫去当然也得随侍在侧」的想法,就要我一起过去,我实在办不到。我根本不想去什么信州,也不想学人家去务农。我想做的是构思编织品的新颖设计、和朋友聚会、看看电影或表演、随时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爱看多久的书就看多久的书、想睡觉就睡觉、想起床就起床。
当我这么老实告诉丈夫时,丈夫没生气也没叹息。他仿佛早料到我会这么说,把自己之前用来工作的公寓让给我。「偶尔来玩玩吧」,丈夫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东京。我们并没有离婚,什么户籍事到如今都已经无所谓了。
儿子如今已经结婚,随着调职住到外地去了。虽然他说不放心让我一个人住,可是我又不是步履蹒跚的老人家,还有的是精力工作,一个人什么都能做。
一切都会远去啊,我望着这间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小房间这么想。本以为确实曾握在掌心的一切,最终都会自手掌失落。
本以为能够永远持续下去的一切。不论是首度痛彻心扉的失恋、曾经幸福的新婚时期、养儿育女、丈夫夜不归营的孤独夜晚、在郊外的家中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的日常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此时,房内突然一片光明。我吓一跳往窗外望去,看到夜空中处处绽放着烟火。
我急忙走出阳台。点点火光漫天飞舞后,随即被吸进夜空之中。是哪里在放烟火呢?
「晚安。」
我听到一个开朗的女子声音,朝声音来源回头看去,只见住在隔壁的年轻女孩,手拿罐装啤酒对我微笑。
「晚安,今晚有烟火大会吗?」
「嗯,好像是在球场放的。」
「喔,真是壮观。」
就在这时候,夜空再度「碰」一声绽放烟火。我和隔壁女孩同时发出「哇塞」的声音,隔着栏杆相视而笑。
失去其一,获得其一。日子就像这样不断地持续流转,幸福以及绝望也将逐渐失去,最后终究连「失去」这件事都会逐渐忘却。就这么随波逐流,直到抵达意想不到的美丽岸边为止。
布满荆棘的时尚之路
堂姊小鹤非常时髦。
比我年长七岁的她,从小就是我心中仰慕的漂亮大姊姊。我们只在过年或亲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