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陪你去还愿。〃曾国藩望着彭玉麟凝重中略带凄凉的面色,心头飘过一丝悲天悯人的意念。他自我感觉到,这种意念从前似乎没有过。
镇江城真是一个气势磅礴、山水形胜之地。长江从城北穿过,江面宽阔,奔流湍激,江中矗立着金山、北固山、焦山,山势不高但陡峭,林木不深而清幽。一年四季,江浪拍打山崖,溅起冲天水花,它们犹如三座铁打的金刚,岿然不动。年年月月,江风抚摸着山腰山顶,芳草青翠,百鸟丛集,它们又好比三个浣纱的少女,娇美婀娜。尤其是那些与它们有关的美丽动人的神怪传说、历史故事,诸如水漫金山寺、甘露寺招亲、孙刘剁石卜天下、康熙乾隆南巡题诗等等,更使它们显得神秘莫测,如同三位年高德劭俯视沧桑的历史老人,帮助后辈缅怀过往,启迪未来。
曾国藩、彭玉麟,加上另外两名随身戈什哈,都作普通百姓装束,乘坐安庆内军械所制造的那艘小火轮,清早从江宁出发,一路劈波斩浪,顺水而下,巳正到了镇江城。先登上金山、北固山观赏一番,在甘露寺吃了斋饭后,便来到了焦山。
一上山,曾国藩立即被眼前的景致所迷住,笑着对彭玉麟说:〃雪琴,先莫忙着还愿,一还愿就脱不了身,我们先四处看看再说,好吗?〃
〃涤丈能陪着我来还愿,已是天大的面子了,这点小要求,我能不答应吗?〃说完,也舒心地一笑。
焦山因东汉焦光隐居于此而得名,又因山上松竹苍翠,宛如碧玉浮江,故又名浮玉山。山之东北有两座巨石雄峙,名为大小松寥山,古人称之为海门。它最高处离海面只有四十多丈,绕山走一周,也只有六百来丈。但这座小岛却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且不说登山眺望长江的白浪滔天、雄伟开阔的壮观之景,也不说满山起伏的桑林,犹如一条宽广迷人的生命之被覆盖在它的四周,单是焦山上俯首可拾的前贤遗迹,便足使人沉浸陶醉、流连忘返。
曾国藩和彭玉麟兴致勃勃地观赏了主干半枯、支干遒劲的六朝古柏,树身粗壮、绿叶满枝的南宋老槐,以及高耸入云、挺拔傲岸的明代永乐银杏。接着,二人又携手游览了吸江楼、华严阁、壮观亭、观澜阁,这里分别为观日出、赏月色、送夕照、听涛声的最佳处。楼阁建筑得别出心裁,地址选择得又富诗情画意,前向忙于盐务整顿的两江总督和留恋于亡妻故土的水师统领,身心一时都暂获宽松。
看罢三诏古洞后,他们又在别峰庵郑板桥读书处徜徉一阵,只见板桥为别峰庵题的名联至今仍在,道是:山光扑面经新雨,江水回头为晚晴。彭玉麟赞道:〃不愧出自板桥之笔,真是别具一格!〃
二人又来到宝墨轩,这是焦山文物的精粹所在。宝墨轩四壁镶嵌了自六朝至本朝道光年间的著名碑刻二百多处,珍品极多。这里有魏法师碑,澄鉴堂法帖,畜狸说碑,苏东坡游招隐寺唱和诗碑,还有陶澍所立印心石屋碑,尤为珍贵的是刻于南朝的上皇山樵所书《瘗鹤铭》。此碑笔力浑穆、结构紧严,乃大字之祖,向为书界推重。曾国藩一生写字经历过三次大改变,从柳诚悬到黄山谷到李北海。早年学柳体字时,也曾将《瘗鹤铭》认真地临摹过数百遍,今日在此见到原碑,如何不欢喜!曾国藩将此碑格外仔细地看了一遍,又见旁边一块小碑上刻了几百字,介绍它失而复得的过程。
原来,《瘗鹤铭》刻好后,一直竖立在焦山上。唐代宗大历年间,它失落长江中,在水底躺了三百年,直到北宋熙宁年间,才从江中捞出一块断石。一百年后,南宋淳熙年间又打捞出三块。不料到了明洪武年间,这四块断石复又坠江。康熙时,镇江知府陈鹏年是个金石专家,他不惜巨资募船民打捞,终于在距焦山下游三里处,将这四块残石捞了出来。《瘗鹤铭》的坎坷遭遇,令两位湘中名人嗟叹不已。
看看天上的红日将要贴近江面,彭玉麟说:〃涤丈,该是我还愿的时候了。〃
曾国藩笑着说:〃看我们玩的,差点误了你的正事。〃
二人并肩来到焦山上的主要建筑群定慧寺。定慧寺原名普济庵,始建于东汉兴平年间,是佛教传于中国后,最早兴建的一批寺庙中的一个。宋时改名为普济禅寺,元代又改名为焦山寺。康熙南巡驻跸于此,赐名定慧寺。寺内建筑宏伟,殿堂众多,一向为江南佛教圣地之一。
二人穿过前殿后,来到了大雄宝殿,迎面而来的两行大字楹联甚是发人深思:四大皆空明佛性,六根清静证菩提。宝殿里塑着佛祖金像,右边是有求必应坚毅严肃身骑白象的普贤菩萨,左边是聪明睿智笑容可掬跨着雄狮的文殊菩萨。大殿两侧是瞠目龇牙、舞拳踢腿的四大天王。正中供桌上青灯长明,鲜花不谢,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空旷的殿堂庄严肃穆、气象森凛,无一闲杂人员往来,无一轻妄语声响起。只有大殿一角坐着一个垂老僧人,双眼微闭,左手伸掌,右手时不时地敲打着木鱼。轻脆的木鱼声在高旷的大殿空间回荡,越发给它增添了一种神圣不可亵渎的威严感。
曾国藩置身其间,顿时感到自己渺小极了。在高不可攀的如来佛面前,一等侯、协办大学士、太子太保、两江总督等等令世人目眩的官爵,通通失去了它的光彩。佛法广大,宇宙无垠,他一个苦海中的俗人,好比大千世界里的一粒灰尘,漠漠天河中的一颗水珠,微不足道,卑不足称。与佛祖相比,人的生命太短促了。佛是永恒的。他审视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他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他还将如天地山川一样永远地存在下去,而人生不过是夜空中的闪电,稍纵即逝,如白驹之过隙,转瞬则非。一时间,曾国藩心中顿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
遵循祖训,曾国藩一向不崇佛,但也不排佛,佛教中的重要经典他也涉猎过,尤其是《心经》,他读过多遍,对其中的一些议论也颇为心许。今天,在浩浩长江中这个岛山的寺庙里,在经历过大功殊荣、剧痛奇忧之后,色空幻灭之感,竟隐隐地向他袭来。看着彭玉麟虔诚地跪在蒲垫上,他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跪下,拜倒在至高无上普渡众生的佛祖脚下,耳边是彭玉麟喃喃的祷告声:〃弟子衡阳信士彭玉麟跪拜在我佛脚下。十五年前,弟子亡妻杨国秀在江上偶遇飓风,船几倾覆,幸赖我佛无边法力,使风息浪平,一家安然无恙。亡妻当时曾许下誓愿,为谢我佛恩德,将重塑金身,后因戎马战乱未果。今亡妻长辞人世,玉麟代其前来还愿。弟子涉千里远途,具一瓣诚心,谨奉白银五百两于桌前。〃
说罢站起,从袖口里抽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案桌上,又退下来,重新跪在蒲垫上,对着佛祖顶礼膜拜。曾国藩一直半低着头,眯着眼睛不说话,他被彭玉麟的虔诚所感染,对佛生发出一种敬意。
〃二位居士请起,小寺住持芥航法师在方丈室里恭候。〃不知什么时候,曾国藩、彭玉麟的身后来了一位五十余岁气宇不俗的和尚。那和尚合十微笑说:〃贫僧乃小寺知客,请二位居士随贫僧到后院去。〃
二位宫保大人顺从地起身,尾随着定慧寺的知客僧,从后门走出了大雄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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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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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慧明法师的启示
定慧寺的后院屋宇众多,有藏经楼、念佛堂、高堂、大寮、方丈室等等。二人随着知客僧来到方丈室,一眼看见禅床上盘腿坐着一个极老的和尚,面孔像风干的柚子皮,三绺长须如漂白的苎麻,身躯瘦小得就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童。曾国藩忽然想起钱起的诗:〃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又想起传说中识破白蛇精的法海。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芥航法师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指着对面的两张椅子,口齿清楚地说:〃二位居士请坐。〃
刚落坐,一个小沙弥就过来献茶,随即又端来几碟鲜果。
焦山上的游客不多,尤其是坐小火轮来的中国游客还从来没有过。当曾、彭上山不久,知客僧便把这一情况报告了芥航法师。芥航法师多年不离禅床了,这次他叫几个年轻和尚抬着到了藏经楼三楼。这是焦山上的最高点,山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这间房子的监视中。芥航看了半天,后来又看到他们来到大雄宝殿,这下看清楚了。他吩咐知客,待他们拜佛完毕,即请来方丈室叙话。
〃两位居士远道而来,光临此地,为荒岛寒寺增辉不少,又广结善缘,捐银五百两,老衲代表阖寺僧众,谢二位居士厚意。不知二位居士为何赠此巨款?〃
彭玉麟将来此还愿的事说了一遍。
〃善哉,善哉!〃芥航左手伸掌,右手捏着胸前的念珠。那念珠棕黑色,光亮鉴人,比一般和尚的念珠要小。〃敢问二位居士尊姓,从何处来?〃
〃鄙人姓江,他是我的表弟,姓王,从江宁城里来。〃曾国藩抢着回答,他不想说出真实身分,免得多添麻烦。
〃听江居士的口音,像是湖南人?〃芥航法师柚子皮似的脸上微露一丝笑意。
〃法师明鉴,鄙人正是湖南人。法师缘何对湖南口音如此熟悉?〃曾国藩在北京生活过十四年,学得些北京话,平素在湘军官勇中,他讲湘乡土话,对外则带一点北方口音,为的是让别人听得懂。
〃居士有所不知,老衲俗籍也是湖南。〃
〃没有想到,我们与法师竟是乡亲?〃彭玉麟高兴地用衡阳话说,〃请问法师是湖南哪县人,为何又到了此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芥航的左手垂下来,右手仍在数念珠,〃老衲出生在九嶷山下,降世不久,父亲即出外谋食。
十一岁那年,父亲回家,接老衲的母亲到扬州去,原来父亲在扬州盐运使司做了一个小吏。船到镇江时,天色已晚。父亲说天明后再过江上岸进扬州。谁知就在那天半夜,一群强盗上得船来,砍杀了老衲的父母,抢走了船上的银钱。老衲幸而抱着一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