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是在一九五八年。
松山一中开始搞教学革命,组织师生筹建校办工厂。这时林平山在读高中,班主任让他跟同班同学罗月梅去金门镇学习培植细菌肥的技术。一星期后,他们学习结束拿着技术资料回校。
罗月梅比林平山大一岁多,中等个头,两条小辫搭在胸前,乌黑的眼珠时时显出早熟的深沉,一副典型松山农村姑娘的模样。她父母双亡,学习比较吃力,此后经常叫林平山帮她补习功课。林平山同情罗月梅的身世,很愿意帮助她,两人关系渐渐密切。
大炼钢铁运动开始,他们班到山里烧制土高炉炼铁用的木炭。那时,林平山是生产小分队的队长。他们的炭窑规模很小,为提高效率,有同学向林平山提议把大家编成二人小组,分开各自负责烧一个炭窑,他就让大家自愿组合。自愿组合的结果,罗月梅体弱谁也不愿跟她一组,林平山就自己跟她一个小组。
分组以后,林平山觉得罗月梅并不拖人的后腿。她拿着一把柴刀,熟练地将树枝的枝杈削下,很快就把干枝松叶在窑底铺妥。她在家经常烧柴,引火本事很高,林平山只一心往树林去伐木,拖回来就什么也不用管了。拖回树木,罗月梅给他递毛巾,送茶水,他顿时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干得更加起劲儿。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林平山在林中砍树,旁边的同学笑着对他说:“怎么样,有个媳妇在一起,做事感觉不一样吧。不像我们光棍一条没人疼,越干越没劲。”
“女大三,抱金砖,平山有福气啰。”另一位同学立即附和。
林平山笑了:“当初是你们不要人家,现在眼红了。”
他高高兴兴拖着树干回窑边,看见罗月梅正沉着脸把地上的东西归成两堆。他心中一惊,问她:“你在做什么?”
“我们从现在起分家,各干各的!”罗月梅沉静地说,林平山看到她的眼圈发红。
他立即明白她刚才也到林子里去了,心里一急,叫了一声:“月梅姐!”叫完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只这一声,罗月梅的手定住了。她抬头看见林平山眼里的泪花,安静了下来,默默把分开的东西又重新归拢在一起。
后来,他们跟县里许多单位一起开赴山里,沿一个山谷开一条公路通达山腰的煤矿,运煤出来供炼铁厂用。
他们班负责拐弯处公路的施工,任务与民工队无异,俨然是一支半专业化的施工队伍了。这个地段是岩石裸露的山体,必须进行爆破才能构筑公路的路基,还要上山伐木,在小溪上架一座简易的公路桥。
罗月梅喜欢喝塘虱煨的鲜汤。这次筑路劳动,她被指派在厨房帮大师傅做饭,晚上可以用炉灶熬汤,得知小溪的水潭中有塘虱,就要林平山给她钓。
夜晚,新月如钩,入夜的小溪流水在弯月下闪着微光。林平山把钓钩甩入被一丛细竹遮得暗黑如墨的水潭中,静静坐在河石上等候塘虱咬钩。
罗月梅在下游不远处洗衣裳。林平山白天劳动汗水浸透了衣衫,她晚上给他洗。
“你把衣服解开,给你擦药。”罗月梅已洗完衣服,手指撮着一把草药对他说。
林平山让爆破飞落的石块砸伤了胯骨,火辣般疼。这里没有医生疗伤,罗月梅拔了一把松山人叫“小青”的伤药,捣碎了给他擦伤。
林平山松开腰带露出后臀让她揉擦,眼睛仍然盯着水上的浮漂。
“唷!”林平山疼得出了声。
“忍着点,揉伤肯定要痛的,用力搓才会化去瘀血。”罗月梅说道,大姐般哄着他,柔细的手指摁着草药毫不留情地反复搓着伤处,额角上渗出了汗珠。
劳动回校,他们投入了紧张的备考,开始两人还一起复习。没多久,她领詹晓玲来找他,他们就不再在一起了。
高考正式发榜前,罗月梅和几个家庭出身贫苦的同学,被哈尔滨军工学院录取,不久就离开家乡上学去了。此后,他们就没了什么联系。
听了林平山的回忆,鲁忠平不由想到青梅竹马的刘素心,一脸无奈:“女孩子的心,像一潭深水,看不清,摸不着。”
林平山见他那副丧气样儿,不知如何安慰他。
五
第二天中午,雷永宁被指导员叫到连部,通知他明天去参加部队组织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学习班,时间半个月。
次日早饭后,雷永宁挎着背包,来到停在连部前的卡车边,把背包往车上一扔,翻身跃上车斗,将背包在驾驶室后边背风的地方摆正,坐了下来。
临开车前,他看见司机拎着一个军用背包,后边跟着黄护士,向卡车走来。司机要把背包放进驾驶室里,黄萍抬头看见帅气的雷永宁坐在车斗中,便说:“等等,帮我把背包放到车斗上。”
说完,她抬腿把一只脚蹬在后轮上,一只手抓住车帮,伸着另一只手对雷永宁喊:“喂!帮帮忙。”
雷永宁不解地走过来,一边拽她,一边说:“坐在后边很冷的。”
第二章 风云年代(7)
“没事儿。你都不怕,难道还不如你!”她接过司机递上来的背包,挨着他把背包放好,坐了下来。
雷永宁把背包往边上挪了挪,让小黄往中间坐,免得风太大。
他听说小黄的爸爸是地委书记,看到她任性中带着天真的神色,心里有些好笑,随口问道:“是不是没坐过车斗,要体验一下?”
小黄瞥了他一眼:“谁要体验这个!还不是看到你这个大知识分子,难得有个仔细观察的机会。”
雷永宁眼珠子慢慢转了一圈,左顾右瞄把自个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除了满脑子的封资修之外,大概没什么特别的吧?”
她开心地笑了,也不回答,开始欣赏辽河滩上飞飞落落的鸟群。
在师部的学习班学习几天之后,雷永宁觉得很有收获。除了听理论教员讲课外,最使他感动的是那些立功战士的讲用。好几位是在挖战备坑道中英勇排险负伤的战士,有两位已是半残疾了。这些农村出来的战士朴实单纯,给人印象太深刻了。对比之下,他想想自己,显然是做不到的,这就是毛主席说的与工农兵的差距吧。
今天是星期天,学习完回连队还得向连里的同学们汇报,雷永宁打算把几天来的感受整理一下。他搬了个马扎放到床边,把床铺当桌子,摊开笔记本开始写了起来。
“喂!都星期天了,该劳逸结合一下吧。”
一听是小黄的声音,雷永宁笑了。
她一脸神秘地对他说:“这附近有一座石头山,很美。你不去看看?”
雷永宁早就听说部队营房附近有座石山,不知在哪个位置。听她一讲,他很想去,立即站了起来。转脸看到小黄认真的神态,他一转念,随即板起脸孔说:“你跟我们这样的人出去玩,就不怕挨批评?”
黄萍开心地大笑起来:“你这可就讲岔了。去农场前的动员会上,首长说,你们大部分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肚子里很有学问,但是中的毒也很深,叫我们要多接近你们,做好转化工作。”
雷永宁笑着点点头:“原来你是来做转化工作的。”
“随你爱怎么想。到底去不去?”
“去!”
出了营房的大门往西走,是起伏不平的低矮山丘,不似辽河边的大草甸,一望无际,平平荡荡。这一带虽然远远看过去地势较平,到了跟前,却是高低不平的坡坡坎坎。营房不远的山坡是坦克训练场,到处都是坦克轧过的痕迹,前两天看坦克团表演的几辆坦克还在不远处停着。平时这里终日马达轰鸣,训练非常紧张。今天是星期天,野外很清静,他们踏着坦克轧出的大道往西走。
“你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吗?”小黄忽然问。
雷永宁知道,按规矩他们是不能随便打听部队同志行踪的,就做出一副乡巴佬进城的神色,瞪大眼对她说:“随便刺探军情,我吃豹子胆啦!”
她笑了:“我来部队医院参加业务培训。给!”往雷永宁手里塞了一块东西。
他一看,是块巧克力,就问:“哪儿来的?”
“陈阿姨给的。”她一边说,一边剥开一块开始吃起来。雷永宁听说师政委跟小黄的父亲是老战友,这陈阿姨可能是政委的老伴。
星期天小黄不戴军帽,头发在微风中掠向后部,显得非常惬意。
看着她的神态,雷永宁想,像她这样才二十出头的姑娘,在母亲面前说不定还会撒娇呢。到学生连来当卫生员,不说她有些毅力,至少也是有股子革命热情。他想起一个多月前,连长和指导员召集的一次班长会上,一排的一位女班长提意见说:“同学们反映,连首长对黄护士太娇。她也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也应当接受再教育。”自己听了,觉得有些突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见,想起来挺好笑的。看来男同学跟女同学对她的感觉是有些个差别,女人之间可能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劲儿。
走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看到五六里外的坡地上冒出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看样子有近百米高,突起在一群矮丘之上,格外显眼。
秋后的野草已经开始枯黄,却依然还有轫性,踏在上边感到很舒适。他们来到山脚下观察,石山的南侧很陡峭,北坡却很平缓,就决定沿北坡往上爬。
雷永宁非常兴奋,在北方难得见到这样峻峭的石山,又有一个小姑娘陪着玩,更加有趣了,已经有好些年没这么开心过。小黄爬山不太在行,他得不时拉她一把。
到了峰顶,举目四望,整个辽西平原都在眼底。他想不到在这小小的石头山上,竟能体验到“一览众山小”的豪情,不由背诵起杜甫的诗《望岳》。
看雷永宁口中念念有词,小黄一边擦汗一边说:“神经病又开始发作了吧。”
雷永宁一听,立即眼珠上翻,耷拉着脑袋,身子一歪说:“不好,真犯病了!”
黄萍大笑,捶他一拳:“给你刺激治疗!”
两人笑完,找了块平坦的石台坐下休息。
小黄又从身上摸出了巧克力,递给雷永宁一块,便开始吃起来。雷永宁点头笑着说:“看来我们的随军医生早就有所准备啰。”
“那当然。这是有作战经验的老战士才能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