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男子娶妻纳妾的鼓乐声,心里就难免产生种种的凄惶与悲伤来。不知这事还好些,偏偏韩王又将今日婚娶的事儿告知了她,她心里那份酸酸的妒忌与怨艾的无奈,就似一条长长的鞭子,时时刻刻抽打着她的心。尤其在入夜以后,她想象着韩王同王妃相拥相抱的那份亲密和温柔,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儿,酸甜苦辣咸,真说不清是何种味道。想象着韩王府的热烈与祥和,再看看自己的孤独与凄凉,一股无名的冤屈与怨艾便如虫儿一般在鼻腔里蠕动,致使她鼻子一酸,禁不住地流出了眼泪。第一滴眼泪一旦流出,辛酸便似潮水打开了闸门,随之而至的泪水,就好似一眼冒不尽流不竭的山泉,再亦止不住了。她的心哭得好痛好痛,不出声胜似有声。她不想饮泣终夜,便极力劝慰自己,但愈是自慰愈是泪流不止,愈是硬憋住不令自己抽泣出声,反而抽泣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张耆有个十五岁的妹妹,乳名甜妮。大概是受了哥哥的委托,常来她屋里说说话儿,解解闷儿,为她打发着寂寞。可是,甜妮毕竟没得她的经历,尽管是一片好心,满腔热情,亦难解她心头的烦恼与忧愁。时间久了,愈是在心情沉重时,她愈是不希望甜妮来。她愿意静下心来放飞心绪,独立自主地前思后想,在心驰神翔中打发难耐的时光。今儿个就是这样,她怕甜妮来打搅,一入夜便吹熄了灯,款款地躺在床上,双目闪闪地望着夜色中的天花板,任思绪驰骋,任哀愁泛滥。
二更鼓敲过,她想象着韩王揭开王妃红盖头的情景——王妃一定很美,很端庄,娇柔且含情脉脉,魅力无穷。王妃嫣然一笑之后,是羞答答的沉默——沉默是静谧之美,沉默是个无限广阔的空间,任人想往——王妃的沉默恰恰孕育了韩王的激情,接着,韩王就像当初金屋第一夜抱定她一样,将王妃拥抱进红罗帐中……
三更鼓响过。她翻一个身儿,想象着此时此刻洞房里的情景——韩王定是很累很累,疲乏得闭上眼睛就没了魂儿,他枕着王妃的玉臂,就像当初枕着她的臂弯一样,睡着了还不老实,一只手还攥着王妃的柔挺的乳峰,亦跟当初攥着她的乳峰一样……
陡地一声炸雷,随之是一道闪电,吓得她惊兔一样腾起身子耸起耳朵。啊!下雨了,大雷雨!风声裹挟着雨声,炸雷携持着闪电,将夜空变作了阴森可怖的喧嚣轰鸣世界。四更鼓虽还没有敲响,韩王一定被惊醒了。王妃一定是吓怕了,王妃钻进韩王的怀里,那里温暖且安全。而在此夜之前,韩王的胸怀是属于她的。今儿若不被王妃抢去,她便可以无忧无虑地扑进去,任凭暴风骤雨袭扰,她就像船儿划进避风的港湾,在他宽阔的怀抱里尽享安逸。而如今,她却是一条任凭暴风雨抽打、在海上颠簸的小船儿,失去了温暖安逸的港湾 ……
风雨雷电,整整发威了一更夜。交五更的钟鼓敲响时,风停了,雨住了。天亦亮了。她一夜无眠,该起床时反觉疲劳袭来。她闭着眼睛心想:为王妃和风雨折腾了一夜的韩王,肯定要睡懒觉。她何必按照常规黎明即起呢?于是,她将窗帘没遮严的一道缝儿遮严了,便又在床上躺下来。她渴望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让沉沉酣睡驱赶心头的哀思 ……
“嘣!嘣!嘣!”好像有人敲门。会是谁呢?她睡意朦胧中想。韩王?不可能!新婚之夜备受辛劳,此刻还正酣然沉睡呢。是甜妮?嗯,一定是她!这丫头定是头脑出了问题,这么早就来敲门,干什么?不理她 ……她装作没有听见,仍在朦胧之中朦胧着。“嘣,嘣,嘣!”又是几记轻敲。声音好似来自云里雾里,遥远得隐隐约约。真讨厌!你就是敲破了门板,亦甭想给你开门。除非你是韩王。可韩王他 ……她恍恍惚惚的意识更模糊了,困盹,沉沉茫茫的困盹,正笼罩和俘虏着她。“嘣嘣,嘣嘣嘣嘣……”响声更急更大了,赶走了她的困盹,恢复了她的意识。“谁?”她昂起脑壳问。“我!”是一个沙哑了的声音。她打一个愣儿。心想:除非你是韩王,不然就甭想 ……忽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鹅鹅!你开开门,我是昌哥呀!”她激灵一下坐起身,慌忙趿上鞋子,就要去开门。可她灵机一动,先轻手蹑脚地走至梳妆台前,稍加打扮,这才将门闩儿拉开。“怎么是你?”她惊奇且欣喜地凝望着韩王。
韩王亦审视着她:“你——鹅鹅,好像憔悴了许多。”
她吟吟一笑点点头:“您——昌哥!怎么这么一副狼狈相?”
韩王低头打量自己:虽还是一副新郎官行头,却是皱巴巴、脏兮兮的。不禁哂然一笑道:“新郎官吃醉了酒,和衣躺了一夜,天一亮就跑了出来。”
她掀帘儿让他进来,拿起洗面的铜盆就要去打水:“你先洗把脸,然后 ……”
他拦住了她:“别打水。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净面,而是睡觉——是抱着鹅鹅睡觉。”
眼圈儿一热,刘娥哭了。激动的热泪似断了线的珍珠,潸然落下。韩王惊愕地瞧着她:“你,怎么哭了?”
“激动的。”她说,“聘娶了王妃,昌哥还没忘掉我。”
“她亦挺可怜的。”韩王由衷地道,“可不知为什么,除了鹅鹅,我对别的女子统统没有兴趣。”
刘娥不等韩王说完纵身扑向前去,抱住他的脖颈,伸过樱口对着他就是一阵儿狂吻。而后打提溜儿说道:“鹅鹅同昌哥一样,亦是一夜没睡好。今儿,就陪哥哥睡他个黄天黑地、日出日落、月圆月缺,直到 ……”直到何时,她没说出口,就扭身儿将门闩上了……
洞房一夜的煎熬,令潘娇儿吃尽了苦头。原憧憬的洞房花烛之夜的卿卿我我、温柔缠绵,居然为醉汉的一个冷脊背所替代,怎能让她不伤心?更令她不能忍受的是,韩王已有所爱。一个名门闺秀,一个捧在父母掌心娇惯了十几年的娇娃,一个在兄姊之中出头拔尖惯了的小妹妹,哪咽得下这口恶气?哪受得了这般凌辱?卧榻之上哪容得他人酣睡?更何况那人不仅仅是酣睡,而且是要同她分庭抗礼,争夺夫君,不仅夺走了丈夫的身,还要夺走夫君的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时日愈久,她愈发领悟到了那个“鹅鹅”的厉害,愈发体味到,韩王的那颗心,确确实实不在她身上。韩王的满腔激情和全部的青春冲动,都让那个叫“鹅鹅”的女子抢先占去了,留给她的只是例行的丈夫义务,只是对她的一份同情与可怜,只是一份木然冷漠的应付。故而,新婚伊始她就痛恨那个“鹅鹅”。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痛恨已积蓄到了深恶痛绝的程度,不彻底剪除她便难解心头之恨,难消满胸之怒了。然而,这个“鹅鹅”人缘极佳——金屋藏娇月余,王府上下没人怨恨,驱逐王府之后去了哪里,亦杳若黄鹤,似一股清风一片云,难以寻觅。她明知韩王同鹅鹅,隔三岔五地便有一次约会,但这约会的时间、地点以及谁人从中穿针引线,她都如盲人全然不知。除却她自带的四个侍女,王府的前后左右,似乎都被韩王与鹅鹅重金收买了,包括秦国夫人及其女儿雅君在内,仿佛对她都存有戒心,每谈及韩王的行踪、问到鹅鹅的藏身所在,无不讳莫如深,或缄默或寡言或避实而就虚。但是,她坚信,王府上下绝不是铁板一块,金屋藏娇不能说不诡秘,还不是让皇上知道了?这个事实说明,王府之内虽多是韩王的心腹,但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亦一定隐藏着韩王的异己分子。两个多月来,她就在这“异己分子”身上想着心思。有道是:宫门深似海,进去难出来。她进的虽非皇宫,亦同皇宫差不多。王妃想省亲,想同家人团聚一次,那要比登天还难。王爷同意了,还得经皇上御准。深居王府,递个信儿亦没人送达。但,若能寻到一个韩王的“异己”就好办了——送个信儿给父亲,在皇上面前告韩王一状,下令追觅鹅鹅的蛛丝马迹,根除那个女魔头,夺回应得到的那份嬖爱。
八月十五,秋高气爽,花好月圆。每年的这天,宋太宗总是要在后苑的太清楼的顶楼上,设家宴,饮宴赏月,坐享天伦之乐。今年,韩王妃潘娇儿,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她作为皇上的儿媳,亦当属皇室成员,自当要上太清楼赏月的。一者,她还没有参加过皇上的家宴,头次参加,是件新鲜事儿;二者,她欲借此全家团聚之机,向皇后倒倒满腹的苦水,将韩王同鹅鹅藕断丝连的事儿禀明皇后,通过皇后,再传给皇上,或许皇上会再下一道圣旨,为她长期的郁郁寡欢,长长地出口气呢。然而,午时刚过,小太监周怀政就传旨来了——因皇上龙体欠安,取消了今晚的聚宴赏月。好端端蓄谋已久的一个计划,就这样流产了。她气不打一处来,有气又无处发泄,便带上侍女燕燕去了王府的后花园,登上了瑶津亭。她临风而立,欲让略带寒意的秋风,吹消她满腹的烦躁与晦气。忽然,只见后花园南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王府翊善杨崇勋,另一个是杨崇勋的随从。杨崇勋曾在潘府做过虞候,这层关系不妨利用一下。于是,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韩王妃潘娇儿立时侧脸儿对燕燕说道:“你速迎过去告诉杨翊善,就说我要在亭下的东花厅见他。”
燕燕是个既乖巧又标致的女孩儿,在四个侍女中年纪又最长,甚得潘娇儿的爱怜。她亦同情潘娇儿在王府的处境,更为王妃的郁郁寡欢担心。她见小姐如此急急地要见杨崇勋,便蹀躞着小步,急如雨点般地下了台阶,照直冲杨崇勋追了过去。
潘娇儿不等燕燕踏入平地,便亦慌忙移步下了亭子。她是名门闺秀,是穿金戴银的韩王妃,自是不能像燕燕那样紧颠快跑,但心急自然脚轻。她下亭台的速度亦起码是常时的三倍。她喘喘地踱进东花厅,方在厅中央的八仙桌前坐定,就听厅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断定是杨崇勋到了,就故意扭转半边身儿,不看花厅进口。
“王府翊善杨崇勋,参见王妃!”杨崇勋进得厅来,慌忙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