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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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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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她带你去干什么呢。表姐这时候已经戴上了她的口罩,她说,你们不都说她缺心眼吗?反正她也不会把我卖了,她陪着我我放心。
            
  棉花已经推着她家的自行车等着表姐了。我看着表姐跳上了自行车后架,两个女孩的背影亲呢地叠合在一起,一起消失在春天的晨雾中。我觉得她们的冯镇之行很神秘,尤其是棉花,她的柿子脸上充满了无以言表的快乐,我注意到棉花那天又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
            
  对于我们家来说,那是一个令人忧心仲忡的日子。午饭时分天气突然变了,一场典型的春雨开始在我们小镇上空咝咝作响,不用说二十里地以外的冯镇肯定也在下雨,你知道遇到这样的天气,屋顶下的人们都会为出门的亲友担心,我母亲在家里坐立不安,她一边埋怨天气一边埋怨棉花,她说,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女孩,下雨天带她去冯镇,我就知道跟着棉花没有好结果,我觉得母亲这么说也不对,腿不是长在表姐的身上吗?再说表姐跟棉花鬼鬼祟祟的,谁知道她们去干什么秘密勾当呢?
            
  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雨还在下,表姐突然冲进了我家,她的口罩耷拉在耳朵下,露出了湿漉漉的似哭非哭的脸,她的那件仿水貂皮大衣被雨水洗出许多沟沟坎坎,看上去也是湿漉漉的似哭非哭的。表姐就这样从冯镇回来了,她径直扑到厢房里,扑在床上高声呜咽起来,我母亲吓坏了,她看见棉花推着自行车站在雨地里,棉花正朝我们家张望,但我母亲顾不上去盘问她了。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母亲一声高过一声地问表姐,她想把表姐的头部从床上搬起来,但表姐的脸死死地抵住了一只枕头,母亲无法搬动她,只是听见她的一串含糊的令入迷惑的哭诉。
            
  她骗了我。表姐说,她骗,我,骗,我。
            
  你说棉花骗了你?她怎么把你骗了?她把你带到哪儿去了?
            
  她说她带我去治……刺……,表姐说,她为什么要骗我?冯镇根本没有……粉刺……医生……
            
  我们直到此时才知道表姐去冯镇的目的,我听见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表姐的哭泣不再使我们紧张了,母亲的焦虑也被一种好奇感所替代,冯镇没有治……冯镇没有医生?母亲说,那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她骗了我。表姐仍然啜泣着说,她把我领到她外婆家,领到她舅舅家,还有她姨妈家,她让他们看我身上的大衣,好像我是什么展览品,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这样……
            
  我母亲差点想笑了,但她大概不忍心,我看见她用手胡乱地指着窗外说,这个臭棉花,我就知道她干不出什么好事来,要是告诉老秦,看不把她揍扁了!
            
  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我看见肇事的棉花仍然站在我们家门外的雨地里,她已经淋成个落汤鸡了,我不知道她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看见我她想迎上来,她说,你表姐生我气啦?我朝她挥了挥手说,你还不快走?你脑子有病啊?棉花就往后退了一步,她说,你表姐哭了?我说,你还指望她在笑?你脑子有病啊?
            
  我看见一种负罪的绝望的表情爬上棉花的脸,她的蒜瓣形的鼻翼首先抽搐起来,她的嘴角向下沉没,嘴唇左右摇晃,然后棉花大声地呜呜哭起来,她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我从来没见过像棉花这样一边哭一边骑车的女孩。
            
  我记得表姐离开我们小镇时棉花也来了,我完全可以说棉花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她自以为是表姐的朋友,但表姐甚至懒得朝棉花看上一眼。表姐坐在长途汽车临窗的位子上,她一直忙于挪移脸上的那只口罩,顾不上多说什么话。我看见她的乌黑的眼睛,从那种散淡的目光中不难发现她的心已经提前离开了我们的小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知道表姐属于一个著名的繁华的城市,她到我们这儿只是来走亲戚的。
            
  棉花起初远远地站着,我以为她会一直那样傻乎乎地站着,但司机掀响第一声喇叭时,棉花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朝汽车窗边奔跑过去,我看见她把一个小布包塞给表姐,表姐想推开它,她们隔着车窗把小布包推来推去的,但不知是因为棉花的力气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表姐最后收下了棉花的那包礼物。
            
  小布包里是什么?我不说你可能也猜到了,是新鲜的刚刚摘下的黄瓜。我看见一根黄瓜从布包缝里掉出来,落在地上,我特意走近了检查那根黄瓜,不是别的,就是一根新鲜的刚刚摘下的黄瓜。
            
  穿仿水貂皮大衣的表姐一去不回,她曾经给我们来过信,信也写得像她人一样懒洋洋的,让我不满的是信封的地址也写错了,她竟然把我们的马桥镇写成马娇镇,马怎么会是娇的呢?这简直莫名其妙。
            
  表姐的信中没有提及棉花的名字,提及棉花的名字就让人联想到黄瓜、粉刺以及可笑的冯镇之行,我猜那是表姐永远忌讳的事情。
            
  城里的表姐一去不回,镇上的棉花仍然在我们镇上,有一天我拿了一口锅去找铁匠老秦补锅,走到他家门口就看见棉花冲了出来,棉花说,你表姐有信来吗?没等我回答,她嘿嘿笑起来,她指了指自己宽大的前额,用一种欣喜莫名的声音说,看见这儿了吗?一颗疙瘩,我跟你表姐一样,我也长了疙瘩啦!
 
    启东有一天满头大汗地闯到莫医生家,说他祖母死了。启东拉起圆领衫的下摆在额角和鼻子上胡乱地棕着,。露出一个浑圆的食物过剩的肚子,“我祖母死了!”启东一连说了三遍,说到第三遍时他已经不再结结巴巴,他的目光绕过莫医生和他手里的书,像一束探照灯的灯光照亮了橱柜上的那堆东西:听诊器、血压计、红十字药箱和一只异常光滑而洁净的铝盒。莫医生没有留意启东的目光,他一边穿上白大褂一边说,“什么时候死的?启东说,”刚刚死的,莫医生你于嘛把针筒藏在饭盒里?“莫医生这时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的脚步停在橱柜旁边,”已经死了?“莫医生皱着眉说,”死了我去有什么用?你叫我去干什么?“启东咽了一下唾沫,脖子扭来扭去的,”我没说她死了,也许,也许她还没死透呢。“他偷偷地瞄了莫医生一眼,又说,”你是医生嘛,不找你找谁?“ 
            
  你知道莫医生那个人的,他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虽然他的医术囿限于治疗感冒惊风一类的病症,但只要你求助于他,他总是一丝不苟地把你的嘴用木片撬开,把听诊器按在你胸口,听你的心是如何跳动的,我们街上不知有多少人的心跳声被莫医生听过。所以那天莫医生照例拿起听诊器塞在口袋。”去了也不一定有用,“莫医主说,”可不去也不行,都是街坊邻居嘛,“
            
  莫医生随手拉上门走到街上,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启东不见了,他想启东应该在前面带路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呢?他高声喊了几声,没听见启东的回应,倒是几个妇女满脸堆笑地跟他打招呼,莫医生柔声应酬着,一边大步流星地朝街东走,他心里想启东肯定先跑回家去了,病人的亲属们跑起来都像一阵风,这没什么奇怪,莫医生一边走一边又想起启东的祖母,那个眉毛上长了三颗痣的老妇人,几天前还看见她提着一篮腌菜在街上走呢,怎么突然就不行了?莫医生对这件事突然有点疑惑,但你知道莫医生那个人,救死扶伤是他的最高信条,有人在奄奄一息地等他,他不容许自己产生这样那样的疑惑。在通往启东家的路上,莫医生预先设想了老妇人的病症,他猜那肯定是脑溢血,肯定是脑溢血。
            
  莫医生不知道他随手把启东反锁在家里了。
            
  我们至今难以确定那天的事是一次意外,还是谁蓄谋已久的计划。让人哭笑不得的主要是启东,莫医生拉门的时候他一声不吭,鬼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启东愿意被反锁在莫医生的家里。
            
  门被拉上后光线突然暗了下去,启东的心随着撞门声怦然一跳,然后它也渐渐地沉到一种奇妙的幽暗中去了。启东张大了嘴,呼呼地喘着粗气,他闻到一股酒精或者乙醚的气味,有点刺鼻,但也令人警醒,眼前的处境酷似某个梦境的翻版,启东只是记不清什么时候做过这个梦了,许可以想像他当时脸上的表情,一个间谍潜入敌方的档案库该是什么样子?启东就是那样,他握住一支假想中的手枪,朝屋子的门窗瞄准着,一步步往橱柜那儿退去。
            
  启东打开了橱柜上的那只铝盒,不出所料,盒子里装着整套的注射用品:三个针筒,七八个针头,二瓶普鲁卡因还有一堆药棉。启东先是抓起针筒往口袋里塞,转念一想他为什么不连盒子一起拿走呢,启东想把铝盒往口袋里塞,但口袋太大小了,塞不进去,一着急就把口袋撕扯坏了。启东抓着铝盒在莫医生家里徘徊,他在假想莫医生失去了这只铝盒会怎么样,会怎么样呢?不会怎么样的,他是个大好人,启东想他这样的大好人不该把他当小偷的,再说,他是个医生,医生才不会稀罕针筒针头这些东西呢。
            
  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几下,突然敲响的钟声使启东吓了一跳,启东决定离开莫医生的家,当启东从门上的气窗缝里一点点地挤出脑袋时,他最后打量了一眼莫医生的家,古旧的漆色剥落的家具,有点潮滑的水泥地面还有被他最后撞到的电灯绳,它们都在启东的视线里摇摇晃晃,启东仍然觉得这幕画面像一个梦境,这个梦境很像一个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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