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说着话看见顾复生的眼睛亮了一下,顾复生没说什么,顾金水却在旁边叫起来了。你在血口喷人了!顾金水瞪着小满说,你还想抵赖呢?我们洗个手就回来打牌了,就你在那儿泡着,不是你拿的是谁拿的?
谁拿了谁是乌龟!小满顺口赌了个咒,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那句话是一炮双响,他看见顾金水的瘦长脸闪过一道惨白的光。然后顾金水朝他扑了过来,顾金水来夺小满手里的瓦刀,别人应该去拉顾金水的,可他们扯住了小满,小满眼睁睁地看着顾金水抢过了那把瓦刀。小满的头脑异常清醒,他想顾庄人都帮着顾金水,好汉不吃眼前亏,小满拔腿就往门外跑,小满跑到外面拾起了地上的一块角铁,他想只要有个东西在手上就不怕了,角铁对瓦刀,谁也别想占便宜。
工棚里传来了顾金水凄厉的叫声:小满你这个贼手,你要不是贼手就别逃,孬种王八蛋才往外逃呢,贼手偷了戒指才往外逃呢!
小满站在外面听着顾金水的叫声,他想他又揭了顾金水的疮疤,顾金水想骂就骂几句吧。他以为自己能忍住的,但顾金水在工棚里发疯了。顾金水说,小满你这个贼手,你要是没做贼就跟我来赌血咒,你要是有种就进来,我们来赌血咒!
小满不懂什么叫赌血咒,他只是受不了顾金水嘴里贼这个字眼,他实在受不了,人就一头撞回了工棚,他推开几个匠人走到顾金水面前,他说,你别呱呱乱叫了,你说要赌什么咒?你赌什么我都奉陪,赌血就赌血,赌命我也奉陪。
赌什么你都是只贼手,你就是只贼手。顾金水揉了小满一把,说,贼手,你是只贼手。
你别呱呱乱叫啦。小满说,我从小到大没偷过别人一针一线,你们不信也得信,我剁一根手指行吧?我剁一根手指来证明我清白,一根不够,剁两根也行。
你快剁,你要是不剁你就是贼手。顾金水又揉了小满一下。说,瓦刀呢,快拿瓦刀来!
我剁了你怎么说?小满说,你也剁一根手指吧,你剁了我以后再也不骂你是乌龟。
你剁了我就剁,谁不剁谁是贼手。顾金水叫道,你剁吧,你快剁给我看呀!
工棚里又安寂一片,小满看见匠人们脸上普遍流露出一种企盼的神情。顾复生不知对谁在说,你们都看见了吧?是他们自己要剁手指,不关我什么事!小满冷笑了一声,搬过一只凳子,他抓起了那把锋利的瓦刀,左手食指开始在凳子上移动。小满膘了顾金水一眼,就是这个瞬间顾金水喉咙里咕噜响了一下,就是这种细微的怯懦的声音使小满豪情万丈。你们看吧,小满这么叫喊了一声高高挥起了瓦刀,小满看见一个木撅样的东西从凳子上溅起来,他觉得左手上掉了什么东西,却没有丝毫的疼痛。小满豪情万丈地站在工棚里,慢慢把左手举到每个人面前,他说,你们现在看见了吧?但顾庄的匠人们都已经呆若木鸡,只有顾复生镇定自若,他对顾明说,快把我的自行车推来,送他去医院!但顾明只顾低着头,到处找着小满的那根食指,小满最后把瓦刀递给顾金水,但顾金水却把脑袋转了过去,他说,我又没偷,我为什么要剁手指?顾金水一直把脑袋贴在墙上,他说,我又不是疯子,我为什么要剁自己手指?小满就咯咯地笑起来,小满一边笑一边说,对付你们顾庄人也很容易,一根手指头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医生告诉小满,他的食指已经坏死,接不上去了。小满没听懂食指的意思,他说,怎么十根手指都坏死了?我就剁了一根指,这九根不好好的吗?医生看出小满是个缺乏文化科学知识的人,就耐心地指出他失去的手指名叫食指。医生还说食指是最重要的手指,所以才把它叫成食指,失去了食指吃饭不方便,干活就更不方便了。
小满后来就有点懊悔,他想早知道那是食指就不剁那一根了。他怎么没想到挑拣一下?他应该挑最短最细的小拇指的。小满后来一直在季麻子的包工队里干活,有一天小满在公共浴室门口遇见了顾明,顾明向小满抱怨了半天,主要是抱怨顾复生,为了那枚戒指,顾复生扣了他们每人五百元工钱。小满说,你们活该,谁让你们都姓顾呢。小满庆幸自己离开了顾复生的包工队,不过想起丢失的一根食指,小满总觉得有点冤枉,顾金水的食指至今还长在他手上呢,他怎么白白地赚了我小满一根食指?小满想起这事就觉得非常冤枉。世界上最让小满瞧不起的人就是顾金水。小满后来不顾他的面子,在许多公共厕所的墙上写下了同样的标语:顾金水是只大乌龟。
河水向东流。装满油筒的船疲惫地浮在河面上,橹声的节奏缓慢而羞涩。油筒船从桥洞里钻出来,一路上拖拽着一条油带,油带忽细忽粗,它的色彩由于光线的反射而自由地变幻,在油筒船经过河流中央开阔的河面时,桥上的女孩看见那条油带闪烁着彩虹般的七色之光。
女孩站在桥上,目送油筒船渐渐远去,她的视线尽头是另一座桥,河水就是在那里拐了弯,消失了。另一座桥的桥畔有一家工厂,工厂的烟囱和一座圆型的塔楼引人注目。女孩一直不知道那座塔楼是干什么用的,即使离得很远,塔楼的那个浸入水中的门洞仍然清晰可见,女孩用她的玻璃柱照着远处的那个门洞,正如她预想的一样,离得太远了,她没有得到任何反射的图像。塔楼若无其事,当西边河上游的天空云蒸霞蔚的时候,塔楼上端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女孩看见她姑妈从桥上走过,她慌忙把脑袋转过去,但姑妈还是看见了她,她说,你这孩子,这么热的天,不在家里呆着,跑这里干什么?女孩说,不干什么,妈妈让我出来的。姑妈没说什么,她扭着腰肢下了桥,下了桥又回头向女孩喊道,早点回家!你傻乎乎站那里,人家又来欺负你!
女孩站在桥上,她还不想回家。一个穿海魂衫的患有腮腺炎的男孩跳上了桥头,他就住在桥下杂货店的楼上,女孩认识他。男孩用手捂着涂满草药的腮部,他说,你手里抓着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女孩知道他指的是那个玻璃柱,她背过双手,毫不示弱地盯着男孩。不给你看,她这么说着,一只手却突然把玻璃柱举了起来,她说,你别碰它,这是用来照水鬼的!
男孩意欲掠夺的手缩了回去,他说,你骗人,哪来的水鬼?水鬼在哪里?
女孩指了指桥下的河水。现在在水里。她用手指着河面上尚未散去的油带说,你没看见,水鬼就在那下面潜水。你看不见,我能看见。
男孩说,你骗人。那你说水鬼要潜到哪儿去?
女孩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她收起玻璃柱说,我发现了水鬼的家。我不会告诉你的。女孩向桥下走去,回过头说,你们都以为水鬼的家在水里,其实不对,你们都弄错了。
女孩下了桥,看见那个男孩捂着腮茫然地站在桥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她想即使他看见了远处的那个塔楼,他仍然不会猜到这个秘密。‘‘
一个青年像一只青蛙一样在河面上行进。另一个青年像狗刨水似的跟在他身后。他们游到了桥下,也许他们游不动了,也许他们的目标就是游到桥洞,两个人先后钻出了水面,坐在桥洞的石墩上。
女孩打着尼龙伞,站在桥上,她一直期待他们向前游,游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她以为他们会一直游下去,游到河下游另一座桥那里。但他们却坐在桥洞里了,他们在下面大声地说话。一个青年说,水太脏了,他妈的,你有没有看见那只死猫?我差点没吐出来!另一个青年还在喘粗气,他说,看见了,是只黄猫。大概是吃了老鼠药。
女孩努力地将身子向桥栏下弯下去,她想看清楚那两个青年的脸,但看见的是其中一个人的腿,那个人的腿被太阳晒得很黑,小腿上长着浓密的汗毛,脚背上好像刚刚被什么扎破过,上面清晰地留下了红汞水的痕迹。
死猫有什么?女孩突然插嘴说,前几天我看见过一个死孩子,看上去像一只兔子!
谁在上面说话?下面的一个青年说。
肯定是邓家那个傻丫头。另一个青年说。她脑筋不好,别理她。
女孩的脑袋先是缩了回去,立刻又探出去,朝下面啐了一口,你才是傻丫头!女孩愤愤地回敬了一句,然后她用玻璃柱向下面照了照,照到的还是一条毛茸茸的黝黑的腿,女孩听见下面的人在说,不理她。女孩就说,谁要理你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桥洞放大了,显得很清脆。女孩将手里的尼龙伞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她说,骗你们是小狗,有一个死孩子前几天漂过去了,他跟你们一样在游水,让水鬼拽住了腿。水鬼把他拽到河底去了!‘‘
桥洞里的两个青年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然后有一个人扑通跳入了水中,大声喊叫着,不好了,有水鬼,水鬼,救命!另一个人便更加疯狂地笑起来。
女孩看见他们嬉闹时弄出的水花溅的很高。女孩说,你们别闹,水鬼现在不在这儿,你们把它惹恼了,它会潜来抓你们的。
来了,水鬼潜来了!一个青年在水中翻了个筋斗,他的嘴里发出了一种恐怖的叫喊声,我的腿,我的腿被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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