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猜忌的,有时却充满怜悯。
这女孩长得丑,鼻梁塌,眼睛也小。蓬仙突然说。
孩子都可爱,我觉得她一点也不丑。女会计说。
这女孩瘦得像只猫,以后不知道能不能长得大。蓬仙又说。
你说到哪儿去了?女会计笑着说,只要细心照料,孩子哪儿有长不大的道理?只要你放心给我,我保证这孩子以后白白胖胖的。
我放了一半心。蓬仙审视着女会计,沉默了一会儿,倏地钻到被窝里去,用被子蒙住头说,抱走吧,抱走吧,别让我看见我就不心疼。
旁边的说客朝女会计使了个眼色,女会计求婴心切,果然抱起婴儿的褪褓就走。小猫并没有哭,倒是四岁的小牛追上来拽女会计的衣角,嘴里尖叫着,你偷我们家的东西。女会计夺路而走,边走边说,不是偷的,是你妈送的。女会计疾步走出冯家门,蓬仙还是追了出来,蓬仙光着脚追出来,一迭声地喊着,奶,奶,奶呀!
什么奶?女会计回头一看,蓬仙满脸是泪,倚在门框上,双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乳房。
奶,奶,蓬仙抹了把眼泪说,你没有奶水,你怎么喂孩子呀?
那没问题,人工喂养,我早想好了,女会计抱紧了婴儿,她说,我买奶粉、奶糕,还有鲜牛奶,鲜果汁,不会饿着孩子的。
人工喂养怎么行?孩子长不出力气。蓬仙上前在小猫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她突然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决定,我来喂奶,我每天抽空给小猫喂两次奶,蓬仙说,三袋奶粉也顶不了我的一碗奶汁,不喝我的奶小猫长不大的。
后来的纠葛其实就是由喂奶引起的。女会计当时勉强点头应承了蓬仙,但她只遵从了两天。她告诉别人,看看蓬仙给小猫喂奶的样子,她心里别扭极了。既然你把孩子送给我,就该让我来哺养孩子,女会计满腹牢骚地说,凭什么说她一滴奶顶过三袋奶粉?孩子给了我,我就是她的母亲了,为什么非要喝她的奶呢?
蓬仙等了两天,不见女会计和小猫的影子,人就有点失魂落魄的。她想把小猫饿死啊?蓬仙这么喊了一声就冲出家门。她先是走了半个城市找到女会计的家。那门上挂着铁锁,门前晾着一排用新纱布剪成的湿尿布,蓬仙摸了摸那些尿布,忍不住嘀咕道,懂个屁,新纱布哪有旧的好?女会计的邻居告诉蓬仙说,陈会计还没下班呢,她刚过继了弟弟家的孩子,这几天忙坏了。蓬仙一听就笑了,那不是她亲生女吗?又问那邻居,那孩子夜里闹不闹?邻居说,怎么不闹?夜里闹得左邻右舍都睡不着。蓬仙一听就不说话了,心里想,没生养过的女人就是不会带孩子。
蓬仙急急匆匆地又穿越半个城市,朝女会计所在的化工厂走去,走到半途上,奶汁涨得厉害,蓬仙就找个僻静处把奶汁挤掉了一半。大约午后两点钟左右,蓬仙闯进了化工厂,传达室的老头想拦住她盘问几句,蓬仙却急勿匆地往里面奔跑,她说,不喂不行了,要饿坏了,要饿坏了!老头在后面追着喊,你跑什么?什么饿坏了?蓬仙头也不回,边跑边叫了一声,我的孩子!
蓬仙来到了化工厂托儿所的窗外,一眼就看见小猫,一个保育员正拿着一瓶淡黄色的液体往小猫嘴里塞。蓬仙或许是急晕了头,一时竟然找不到托儿所的门,干脆就从窗子里翻了进去。里面的保育员惊呆了,纷纷过来围住了蓬仙,蓬仙也来不及解释,衣裳一撩就抢过了小猫。这样过了一分钟,母婴俩脸上都露出了一种轻快幸福的笑容。保育员们却仍然没醒过神来,七嘴八舌地盘问开了,你是陈会计的什么人?你是她弟媳妇吗?你是她请来的奶妈吗?
蓬仙不理睬这些问题,她伸出食指在婴儿脸上轻轻划了一圈,说,才两天不到,就瘦了一圈。又指着床上的奶瓶问,那瓶子里黄颜色的,是什么东西?保育员说,桔子汁呀,陈会计关照的,两点钟给孩子喂桔子汁。蓬仙一听火又窜上来了,她说,懂个屁,桔子汁也能顶饱?这么酸的东西,孩子的胃怎么受得了?孩子那胃比豆腐还嫩呀,这么喂孩子不得胃病才怪。蓬仙说话的嗓门很高,几个午睡的孩子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起来,保育员们就请蓬仙到外面说话,蓬仙一边走一边说,这儿的孩子胆小,换了我家那些孩子,就是来个戏班子在他们床前唱戏打鼓,他们也不会哭一声。
到了外面蓬仙仍然抱着小猫,后来女会计闻讯赶来,看见蓬仙抱孩子的那模样那表情,她就预感到这个女婴已经不属于她了。蓬仙的目光冷冷地投射过来,充满了愤怒和轻蔑。
女会计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蓬仙说,我要是不来,孩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女会计急了,她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孩子不是好好的吗?你以为就你的奶水值钱,孩子离了你就活不成啦?
蓬仙抱住小猫朝左边右边晃了几下,现在看来我的孩子离了我就是活不成。蓬仙的语气忽然变得平静,她抱着小猫走到女会计面前,说,我要带她回家,你要不要再抱一抱她?女会计绝望地扭过头去。你不要抱最后一下?蓬仙在女会计身边停留着,她脸上的表情像雨云一样急迟地变幻着,最后变成一丝悲哀的冷笑,她说,你也不怎么样,我还是看错人了。
女婴小猫就这样被她母亲又抱回了家,第二天我们街上那些好事的妇人来到冯家,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女会计的那瓶桔子汁,蓬仙听得不耐烦了,她说,咳,喂点桔子汁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变卦也不是为了桔子汁,是她没经住我的考验,我让她抱孩子最后一下,我想看她抱孩子时哭不哭,她一哭我的心肯定软了,可是她不要抱,她不要抱,那个女人,她没经住我的考验呀!
小猫像一只小猫一样偎着蓬仙长大了。
冯家九个孩子中,蓬仙最疼爱的就是小猫,小猫的哥哥姐姐嫉妒她,吵起嘴来就说,你以为妈疼你?你刚生出来时差点让妈送给人家。小猫不相信,跑去问蓬仙,蓬仙笑着回答她,别听他们胡说,就是把他们八个都送人了,妈也不会把你送走的。
蓬仙到哪儿都带着小猫,蓬仙到哪儿小猫都跟着。小猫七岁那年跟着母亲去杂货后买扫帚,看见一个女人在柜台另一侧买凉席,那女人的手在凉席上一遍遍地搓摸着,眼睛却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小猫有点害怕,就躲在蓬仙的身后不让她看见,等到那女人走出了杂货店,小猫就大声地问蓬仙,那人是谁?她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呢?
蓬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地笑起来,她在小猫脸蛋上拧了一把,说,她当然要盯着你看,看你长得漂亮不漂亮,看你懂事不懂事,你差点做了她的女儿嘛。
小猫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哇哇大哭起来,小猫还用新买的扫帚打母亲的屁股,蓬仙怎么哄也没用,一咬牙就使了个杀手铜,她高声喊道,再哭,你再哭我真的把你送给她,送给她去做女儿!
这下小猫被吓住了,小猫顿时止住了哭闹,她的两只手死死地抓住蓬仙的衣角。她的眼睛恐惧地望着杂货店门外,幸运的是那个女人已经拐过街角不见了,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蓬仙朝杂货店的女店员挤了挤眼睛,她说,没有办法,自己的孩子就得自己养。
那还用说吗?女店员不假思索地回答,那还用说吗?
董永站在父母的坟冢前,他是来哭坟的,但是董永站在那儿,从曙色熹微的黎明一直站到太阳初升,他的眼泪始终流不出来。流不出眼泪也就哭不出声音,董永堂堂男儿郎,他是绝不会像村里的那些妇人那样,一边朝官道上的行人左顾右盼,一边扯着嗓子在亲人们的坟上哭号的。
董永弯腰拔掉了父母坟上的几株杂草,点燃了一堆纸钱,他看见风把坟前的白幡吹得噼噼啪作响,纸钱燃起的火苗也随风势左右倒伏,清明时分风露寒冽,董永忽然想至,父母的亡灵会不会觉得冷,他记得母亲临死时身上穿的寒衣千疮百孔,露出的棉絮是乌黑干硬的,董永想到自己做了多年的游乡货郎,手里不知卖掉了多少棉花和布匹,却未曾想到给母亲置一件新衣,董永心里一阵酸楚,一滴眼泪就挂在了他的年轻的脸颊上。
但是董永仍然哭不出来,他想也不一定非要哭出来的,孝悌之事不在于眼泪,董永这么想着就拍却了身上的尘土,朝老榆树下走去,他的货郎担就放在老榆树底下。
董永发现老榆树底下的一圈黄土湿漉漉的,像是刚刚下过了雨,他货郎担上的青布和花边都沾上了亮晶晶的水珠,好大的露水!董永抬头看了看早晨的天空感慨道。他随手提起了货郎担,突然觉得它一头沉一头轻,董永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一个女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他的货郎担上。
董永目瞪口呆,他看见一个沉鱼落雁之貌的女子,身着白祆红裙,浑身湿漉漉地坐在他的货郎担上,这个女子他从未见过,但董永分明看见她以长袖掩面,遮住了一个妩媚魅人的笑容。
小姐,你从哪儿来?董永结结巴巴地问。
女子架然一笑,她的目光缠绵地绕着董永,但仅仅是一会儿,她便羞涩地背过脸去,女子说,董永,你猜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