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散后,眼见一轮明月涌将上来,这天是八月初十,虽
已立秋,仍颇炎热,那是叫作“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园亭中
摆设了瓜果,请众人乘凉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茶,
咱们再来大赌一场。”众人轰然叫好,来到花园的凉亭中坐下。
没讲论得几句,忽听得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却是有人在
与全管家大声吵嚷,接着全管家“啊哟”一声大叫,砰的一
响,似乎被人踢了个筋斗。
只见一条铁塔似的大汉飞步闯进亭来,伸手在桌上一拍,
呛啷啷一阵响亮,茶杯果盘等物,摔得一地。那大汉指着周
铁鹪,粗声道:“周大哥,这却是你的不是了。这座宅子我卖
给你一万二千两银子,那可是半卖半送,冲着你周大哥的面
子,做兄弟的还能计较么?不料一转眼间,你却拿去转送了
别人,我这个亏可吃不起!大家来评评这个理,我姓德的能
做这冤大头么?”
周铁鹪冷冷地道:“你钱不够使,好好的说便了。这里是
好朋友家里,你来胡闹什么?”那黑大汉一张脸胀得黑中泛红,
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铁鹪左手一勾一带,将他两只手腕都
牢牢抓住了,别瞧周铁鹪身材矮小,站起来不过刚及那大汉
的肩膀,但那大汉双手被他一抓,犹似给一个铁箍箍住了,竟
是挣扎不脱。
周铁鹪拉着他走到亭外,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那大汉
兀自不肯依从,呶呶不休。周铁鹪恼了起来,双臂运力往前
一推。那大汉站立不定,向后跌出几步,撞在一株梅树之上,
喀喇一声,撞断了老大两根桠枝。周铁鹪喝道:“姓德的莽夫,
给我在外边侍候着,不怕死的便来罗囌!”那大汉抚着背上的
痛处,低头趋出。
曾铁鸥哈哈大笑,说道:“这莽夫惯常扫人清兴,大师哥
早就该好好揍他一顿。”周铁鹪微笑道:“我就瞧着他心眼儿
还好,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胡大哥,倒教你见笑了。”胡斐道:
“好说,好说。既是这宅子他卖便宜了,兄弟再补他些银子便
是。”周铁鹪忙道:“胡大哥说哪里话来?这件事兄弟自会料
理,不用你操心。倒是那个莽撞之徒,无意中得罪了胡大哥,
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来,此刻实是后
悔莫及。兄弟便叫他来向胡大哥敬酒赔礼,冲着兄弟和这里
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计较这一遭如何?”
胡斐笑道:“赔礼两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
请他一同来喝一杯吧!”周铁鹪站起身来,说道:“胡大哥是
少年英雄,我们全都诚心结交你这位朋友。那莽夫做错了事,
我们大伙儿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务请不要介怀。”
胡斐道:“些些小事何必挂齿?周大哥说得太客气了。”周铁
鹪一躬到地,说道:“兄弟先行谢过。”曾铁鸥和秦耐之也同
时起身作揖,说道:“我们一齐多谢了。”胡斐忙站起还礼。周
铁鹪道:“我去叫那莽夫来,跟胡大哥赔罪。”说着转身出外。
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莽夫虽然行为粗鲁
了些,但周铁鹪这番赔礼的言语,却未免过于郑重。不知这
黑大汉是何门道?”
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响,园中走进两个人来。周铁
鹪携着一人之手,哈哈笑道:“莽夫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
酒!你们这叫不打不成相识,胡大哥答应原谅你啦。他大丈
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便宜了你这莽夫!”
胡斐霍地站起,飘身出亭,左足一点,先抢过去挡住了
那人的退路,铁青着脸,厉声说道:“姓周的,你闹什么玄虚?
我若不手刃此人,我胡斐枉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进园来这人,正是广东佛山镇上杀害锺阿四全家的五虎
门掌门人凤天南!
胡斐此时已然心中雪亮,原来周铁鹪安排下圈套,命一
个莽夫来胡闹一番,然后套得他的言语,要自己答应原谅一
个莽夫。他想起锺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热血上涌,目光中
似要迸出火来。
周铁鹪道:“胡大哥,我跟你直说了罢。义堂镇上的田地
房产,全是这莽夫送的。这一座宅子和家具,也全是这莽夫
买的。他跟你赔不是之心,说得上是诚恳之极了。大丈夫拿
得起放得下,过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凤老大,快
给胡大哥赔礼吧!”
胡斐见凤天南双手抱拳,意欲行礼,双臂一张,说道:
“且慢!”向程灵素道:“二妹,你过来!”程灵素快步走到他
的身边,并肩站着。胡斐朗声说道:“各位请了!姓胡的结交
朋友,凭的是意气相投,是非分明。咱们吃喝赌博,那算不
了甚么,便是市井小人,也岂不相聚喝酒赌钱?大丈夫义气
为先,以金银来讨好胡某,可把胡某人的人品瞧得一钱不值
了!”
曾铁鸥笑道:“胡大哥可误会了。凤老大赠送一点薄礼,
也只是略表敬意,哪里敢看轻老兄了?”
胡斐右手一摆,说道:“这姓凤的在广东作威作福,为了
谋取邻舍一块地皮,将人家一家老小害得个个死于非命。我
胡斐和锺家非亲非故,但既伸手管上了这件事,便跟这姓凤
的恶棍誓不并存于天地之间。倘若要得罪朋友,那也是势非
得已,要请各位见谅。周大哥,这张屋契请收下了。”从怀中
摸出套着屋契的信封,轻轻一挥,那信封直飘到周铁鹪面前。
周铁鹪只得接住,待要交还给他,却想凭着自己手指上
的功夫,难以这般平平稳稳的将信封送到他面前。
只听胡斐朗声道:“这里是京师重地,天子脚底下的地方,
这姓凤的又不知有多少好朋好友,但我胡斐今晚豁出了性命,
定要动一动他。是姓胡的好朋友便不要拦阻,是姓凤的好朋
友,大伙儿一齐上吧!”说罢双手叉腰一站。他明知北京城中
高手如云,这凤天南既敢露面,自然是有备而来,别说另有
帮手,单是王氏兄弟、周曾二人,那便极不好斗,但他心中
愤慨已极,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周铁鹪哈哈一笑,说道:“胡大哥既然不给面子,我们这
和事佬是做不成啦。凤老大你这便请罢,咱们还要喝酒赌钱
呢。”胡斐好容易见到凤天南,那里还容他脱身?双掌一错,
便向凤天南扑去。
周铁鹪眉头一皱,道:“这也未免太过份了吧!”左臂横
伸拦阻,右手却翻成阴掌,暗伏了一招“倒曳九牛尾”的擒
拿手,意欲抓住胡斐手腕,就势回拖。
胡斐既然出手,早把旁人的助拳打算在内,但心想:“你
们面子上对我礼貌周到,我对你们也就决不先行出手。”眼见
周铁鹪伸手抓来,更不还手,让他一把抓住腕骨,扣住了自
己的脉门。
周铁鹪大喜,暗想:“秦耐之、凤老大他们把这小子的本
事夸上了天去,早知不过如此,何必跟他这般低声下气?”口
中仍是说道:“不要动手!”运劲急突,突然间只觉胡斐的腕
骨坚硬如铁,猛地里涌到一股反拖之力,以硬对硬,周铁鹪
立足不定,立即松手,一个踉跄,向前跌出三步。
这擒拿手拖打,是鹰爪雁行门中最拿手得意的功夫,胡
斐偏偏就在这功夫上,挫败了这一门的掌门大师兄。
两人交换这一招,只是瞬息间的事。凤天南已扭过身躯,
向外便奔。胡斐扑过去疾劈一掌,凤天南回手抵住。
曾铁鸥道:“好好儿的喝酒赌钱,何必伤了和气?”右手
五根手指成鹰爪之势,抓向胡斐背心。他似乎是好意劝架,其
实却是施了杀手。但见胡斐一意向凤天南进攻,对身后的袭
击竟似不知,那姓聂的忍不住叫道:“胡大哥,小心!”嚓的
一响,曾铁鸥五指已落在胡斐背上,但着指之处,似是抓到
了一块又韧又厚的牛筋。胡斐背上肌肉一弹,便将他五根手
指弹开。
眼见周曾两人拦阻不住,殷仲翔从斜刺里窜到,更不假
作劝架,挥拳向胡斐面门打去。胡斐头一低,左掌搭上了他
的背心,吐气扬声,“嘿”的一声,殷仲翔的身子直飞出去,
撞向凤天南背心。这一下胡斐原没想能撞到凤天南,但他只
要闪身避开,殷仲翔的脑袋便撞上一座假山,势在非伸手相
救不可,这么缓得一缓,便逃不脱了。岂知这凤天南实在老
奸巨猾,眼见殷仲翔出力救援自己,却不顾他的死活,反而
左足在他肩头一借力,跃向围墙。只听得砰的一响,殷仲翔
撞上假山,满头鲜血,立时晕死过去。
旁观众人个个都是好手,凤天南这一下太过卑鄙,如何
瞧不出来?王氏兄弟本欲出手,只是忌惮胡斐了得,未必讨
得了好,正自迟疑,眼见凤天南只顾逃命,反害朋友,兄弟
俩对望一眼,脸上各现鄙夷之色,便不肯再出手了。
胡斐心想:“让这奸贼逃出了围墙之外,那便多了一番手
脚。何况围墙外他定有援兵。”见他双足刚要站上墙头,立即
纵身跃起,抢上拦截。
凤天南刚在墙头立定,突见身前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
明白,正是死对头胡斐,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右腕翻处,
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自下撩上,向他小腹疾刺过去。
胡斐急起左腿,足尖踢中他的手腕,那匕首直飞起来,落
到了墙外。凤天南出手也是狠辣异常,在这围墙顶上尺许之
地近身肉搏,招数更是凌厉,一匕首没刺中,左拳跟着击出。
胡斐更不回手,前胸一挺,运起内劲,硬挡了他这一拳,砰
的一声,凤天南被自己的拳力震了回来,立足不定,摔下围
墙。
胡斐跟着跃下,举足踏落。凤天南一个打滚避过,双足
使劲,再度跃向墙头。胡斐这一次不容他再在墙头立足,双
手一挥,“一鹤冲天”,跟着窜高,却比凤天南高了数尺,落
下时正好骑在他的肩头,双腿挟住了他的头颈。凤天南呼吸
闭塞,自知无幸,闭目待死。
胡斐叫道:“奸贼!今日教你恶贯满盈!”提起手掌,便
往他天灵盖拍落。
第十四章紫罗衫动红烛移
突觉背后金刃掠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