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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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清晨)-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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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子一刻不停的唱着,还加上些做歌剧的手势。——随后他出门了,不管是什么天气。他去办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但他是难得准时的:不是在街头巷尾跟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记起了面貌的邻『妇』说笑打趣:因为他既喜欢老朋友,也喜欢年轻娇艳的脸蛋。他这样的东待一下,西留一下,从来不知道时间。可是他决不错过用餐的时刻:他到处可以吃饭,根本不用人家邀请。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孙儿们看饱之后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未曾阖眼之前打开破旧的《圣经》来念一页;半夜里——因为他每一觉不过睡一两个钟点,——他起来拿一本冷摊上买来的旧书:不管什么历史,神学,文学,或科学,翻到哪里便念几页,也不管有趣没趣;他不大明白书中的意义,可一字不肯放过,直念到重新睡着时候。星期日他上教堂去望弥撒,带着孩子们散步,玩着滚木球的游戏。——他从来不闹病,除非脚指里有些痛风,使他夜里在床上念着《圣经》的时候咒骂几声。他仿佛可以这样的活到一百岁,他觉得也没有理由不超过一百岁;人家说他将来一定百岁而终,他可认为对于上帝的恩惠绝对不应当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泪和越来越坏的脾气,才显出他的老态。只要一点儿不耐烦,他就会暴跳如雷:红红的脸与短短的脖子都变了紫红;他怒气冲冲的叫吼着,直到气都喘不过来才停下。家庭医生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劝他保养身体,把脾气与胃口都节制一些。但他象所有的老人一样固执,为了表现大无畏精神,反而更放纵了;他嘲笑医『药』,嘲笑医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说起话来也一味夸口,证明他绝对不怕死。一个很热的大暑天,他喝了许多酒,又跟人家争论了一番,回到家里在园子里作工。平时他就喜欢翻泥巴。那天,他秃着脑袋,晒着大太阳,争论的怒意还没消下去,气愤愤的掘着地。克利斯朵夫坐在绿荫下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可并不看;他听着催人入梦的蟋蟀的鸣声出神,心不在焉的望着祖父的动作。老人背对着他,弯着腰在那儿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见他站起来,手臂『乱』动了一阵,就象石块似的扑倒在地下。他当时竟想笑出来,可是看见老人躺着不动,他就叫他,跑过去使劲摇他。慢慢的他害怕了。他蹲下身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脑袋捧起来。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孩子浑身哆嗦,简直没法挪动。后来他一看见望上翻过去的,颜『色』惨白,淌着鲜血的眼睛,他吓得身子都凉了,马上大叫一声,一松手把祖父的头丢下,魂不附体的站起身子,望外奔逃,一边嚷一边哭。有个过路人把孩子拦住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指着屋子,那人就走进大门,孩子也跟在后面。住在邻近的人听见叫喊也走来了。一霎时园子里挤满了人。大家踏着花草,俯在老人身上抢着说话。两三个男人把他从地下抬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门口,脸朝着墙,拿手蒙了脸,他怕看,又禁不住要看;众人抬着祖父走过的时候,他在指头缝里瞧见老人巨大的身体象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一条胳膊垂在地下;脑袋靠在一个打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一步,脑袋就跳一下;面部浮肿,沾满了泥土,淌着血,张着嘴,眼睛挺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一声,逃了。他一口气奔到自己家里,好似有人追逐一般。他直着嗓子叫出凄厉的声音,冲进厨房。母亲正在剥洗蔬菜。他扑上去,拚命搂着她向她求救,嚎啕大哭,脸扭做了一团,话也不能说了。但他一开口,母亲就明白了,马上脸『色』发白,让手里的东西都掉在地下,一言不发的奔了出去。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靠着柜子,哭个不休。小兄弟们都在玩耍。他不大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想着祖父,只想着那些可怕的景象,唯恐人家要他回去再看。

    果然,到了傍晚,两个小兄弟在屋里淘气淘够了,嚷着玩厌了,肚子饿了的时候,鲁意莎急急忙忙回家,拉着他们往祖父家里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与洛陶夫照例嘀嘀咕咕;可是母亲吆喝的口气那么凶,他们不敢出声了。他们本能的感到一种恐怖:进门的时候一起哭了。天『色』还没完全黑;落日最后的微光照在屋内,照在门钮上,镜子上,挂在外间半明半暗的壁上的小提琴上,变成一种异样的反光。老人卧房内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火焰和惨淡的暮『色』交错之下,室内的阴影愈加令人窒息了。曼希沃坐在窗下大声哭着。医生弯着腰站在床前,遮掉了床上的人。克利斯朵夫心跳得要爆裂了。鲁意莎教孩子们跪在床边。克利斯朵夫大胆觑了一眼。在下午那一幕之后,他准备看到些更可怕的景象,所以一气之下他差不多松了口气。祖父一动不动的好似睡在那儿。孩子一念之间以为祖父病好了。但他听到急促的呼吸,细看之下又看见那张肿大的脸上有个跌得紫红的伤痕,才明白祖父是快死了,而他又开始哆嗦起来。他一边照母亲的吩咐做着祷告,希望祖父病好,一边却又默祷着,要是祖父不能好,那末希望他现在这样就算是死了。他对于以后要发生的事恐怖到极点。

    老人自从跌交之后就失了知觉。他只清醒了一忽儿,那一忽儿恰好使他明白自己的情形:而这真是惨极了。神甫已经到场替他做着临终祷告。老人给扶起来靠着枕头;他好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大声呼着气,莫名片妙的瞪着火光和众人的脸;然后他脸上突然表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张开嘴来结结巴巴的说:

    “哦,那末……那末,我是要死了吗?……”

    那沉痛的音调直刺克利斯朵夫的心,使他永远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象小孩儿一样的哼哼嗐嗐。接着他又昏过去,但呼吸更困难了;他呻『吟』叫苦,双手『乱』动,仿佛在抵抗那个要他长眠不起的睡眠。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中,他叫了声:

    “妈妈!”

    多沉痛啊!跟克利斯朵夫一样,老人竟会呼天抢地的喊他的母亲,喊他从来没提到过的母亲:这岂不是对着最大的恐怖作一次最大而无益的呼吁吗?……他似乎安静了一会,心中又闪出一道微光。那双重甸甸的眼睛,虹彩仿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吓呆了的眼睛碰在一处,忽然亮了起来。老人挣扎着想笑,想说话。鲁意莎拉着克利斯朵夫走近床边。约翰·米希尔扯了扯嘴唇,想用手『摸』孩子的头。可是他又立刻昏『迷』,从此完了。

    孩子们被赶到隔壁房里,大家很忙『乱』,没有功夫照顾他们。克利斯朵夫,由于愈怕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开半阖的门口偷觑看,看那张凄惨的脸仰倒在枕上,好象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掐着脖子……脸上的皮肉越来越瘪下去了……生命渐渐的陷入虚无,仿佛是有个唧筒把它吸得去的……痰厥的声音教人『毛』骨悚然,机械式的呼吸象在水面上破散的气泡,这最后几口气表示灵魂已经飞走而肉体还想硬撑着活下去。——然后脑袋望枕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第一卷 约翰·米希尔之死 第三章

    直到几分钟以后,在嚎啕声,祈祷声,和死亡所引起的纷『乱』中,鲁意莎才瞥见克利斯朵夫脸『色』发青,嘴巴抽筋,眼睛睁得很大,抓着门钮,身子在那儿抽风。她奔过去,他马上在她怀里发厥了。她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他发见自己躺在床上,因为陪的人走开了一忽儿,吓得直叫,又发了病,昏了过去,当夜和明天一天都有热度。最后,他安静下来,到第二天晚上睡着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他觉得有人在房里走动,母亲戚在床上拥抱他;也仿佛远远的有柔和的钟声。可是他不愿意动弹;他好象在一个梦里。

    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高脱弗烈特舅舅在床前坐着。他疲倦极了,什么也想不起。但过了一会,记忆又回复了,他哭了。高脱弗烈特走过来拥抱他。

    “怎么啦,孩子?怎么啦?“他轻轻的说。

    “哎哟!舅舅,舅舅!”孩子紫紧的靠着他,哼个不停。

    “哭罢,“舅舅说,”你哭罢!”

    他也跟着哭了。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揉』着眼睛,望着舅舅。舅舅知道他要问什么事了,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说道:“别问,别说话。哭是对你好的。说话是不好的。”

    孩子一定要问。

    “问也没用,“舅舅回答。

    “只要问一件事,一件就够了!……”

    “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犹豫了一会,说:“哎,舅舅,他现在在哪儿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可是克利斯朵夫问的并不是这个。

    “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他,他在哪儿?”(他是指肉体。)

    他声音颤动的又问:

    “他还在屋子里吗?”

    “今儿早上已经给葬了,我们那亲爱的人,”高脱弗烈特回答。“你没听见钟声吗?”

    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但过后一想到从此不能再看见亲爱的祖父,他又非常伤心的哭了。

    “可怜的孩子!”高脱弗烈特不胜同情的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等着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无举动,他觉得安慰也是没用的。

    “舅舅,“孩子问,”难道您不怕这个吗,您?”(他心里真希望舅舅不怕,并且告诉他怎么样才能不怕!)

    但高脱弗烈特好似担了心事。

    “嘘!“他声音也有点变了……

    “怎么不怕呢?”他停了一会又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么回事。只能忍受啊。”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接受。

    “只能忍受啊,孩子,”高脱弗烈特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就得这样。他喜欢什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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