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几岁?〃好半天,魏如峰才开口。
〃十八。〃晓彤静静的回答。
〃你和我表妹同年。〃
表妹?何霜霜?晓彤脑子里迅速的浮起霜霜穿著艳丽的红衣服,大跳扭扭舞的样子来,又联想起在学校里顾德美的话。她望着魏如峰,他也追求着霜霜吗?这样一想,她又脸红了,〃也追求〃这三个字,好象已肯定魏如峰是〃在追求〃她了。〃你在想什幺?〃
魏如峰的话打断了她的思想,同时,他的手忽然落在桌子上,盖在她的手上面。这〃大胆〃的动作使她一跳,接着就有股电流般力量从她手上贯穿了全身。她惊惶的抬起眼睛来,注视着魏如峰。他太大胆了,太随便了,这还只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她想说什幺,却又什幺都说不出来。魏如峰的手悄悄的挪开了,他对她温和的笑笑,亲切而恳挚的说:〃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仿佛有点怕我。〃
她垂下眼睛,望着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峰的声调撼动着她,她感到心旌荡漾而情绪恍惚,这种奇异的感应,是她生平没有感到过的。她抬抬眼睛,看了魏如峰一眼,低低的说:〃我向来很胆小。〃
〃你父母一定十分宠你。〃
〃噢!〃她笑了,感到四肢松散而兴趣盎然。〃有一点。尤其是我妈妈,她总把我看成很小很小,这个也不放心,那个也不放心。她是个最好的妈妈,总想给我许多好东西,可是我们家环境不太好,她就想方法变出东西来给我,就像那次顾德美家的舞会……〃她忽然住了口,觉得自己正傻傻的把家里的底牌揭给别人看,而这些谈话的题材,仿佛也有点不对劲,就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魏如峰正专心的倾听着,问:〃怎幺不说了?〃
她又摇摇头,笑笑。
〃你不会感兴趣。〃她说。
〃可能我很感兴趣。〃
但她已不再想说了。她看了看窗外,问:〃你住在哪里?〃
〃中由北路×段×号。〃他很快的说,从口袋里掏出笔和记事本,把地址写在上面,撕下来递给晓彤说:〃欢迎你来玩,下面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会有什幺事呢?她看看他,接过纸条,收进制服的口袋里。他反问:〃你的住址呢?不必保密了吧?〃
她嫣然一笑,说出了地址,又有些犹疑的说:〃不过,你最好──不要来找我。〃
〃怎幺?〃魏如峰望着她:〃你父母反对你交朋友?〃
〃我──不知道。〃她嗫嚅的说:〃反正,你最好不要来,我爸爸很严肃。〃〃是吗?那幺,我到校门口找你!〃
〃噢,〃她急急的说:〃那更不行,同学看到了要说话的,给老师看到更糟。〃
〃那幺,我怎样和你联络?〃魏如峰无奈的问:〃写信给你行吗?〃
〃也不好!〃她又否决了。〃我打电话给你好了。〃
〃唔,〃他端着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凝视着她说:〃如果你不打电话来呢?而且,整天守着电话机等电话也不是滋味。〃
她又笑了,他的话使她感到心怀荡漾。
〃我会打电话给你。〃她允诺似的说。
〃我觉得不保险。〃他皱皱眉:〃这样吧,星期六下午你们几点放学?〃
〃三点。〃
〃三点半我在这儿等你。〃
〃噢!〃又是这样类似叹息的一个音符。〃不行的,我回家晚了妈妈要担心。〃
〃还是事事依赖着妈妈吗?〃他调侃的问:〃你已经十八岁,应该有自己的天地了。〃
〃你怎幺知道我没有自己的天地?〃她突然反问,睫毛向上微翘,眼睛生动的盯着他。〃我有一个自己的天地,在这儿和这儿,〃她用手指指心和头。〃这是连妈妈都不知道的。〃
〃哦,〃他颇感兴趣的望着她:〃这里面藏些什幺东西呢?〃
〃各种希奇古怪的东西!〃她笑着说:〃不能说的,说出来你会笑。我很喜欢幻想,常常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幻想许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故事,我就去分担她的苦与乐。这是一个很好的游戏,思想装在你的脑子里,别人看不见也感不到,不管你想得多荒诞无稽,也没有人会笑你。于是,你就可以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
〃听起来很不错!〃他点点头,凝视着晓彤,试着去领略她的境界。那一对眼睛明澈清莹,微微转动的眼珠流露着一层梦似的光彩。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收回,那微翘的小鼻子,那修长秀气的眉毛,那薄薄的,带着点儿稚气和天真的小嘴,以及那时时刻刻,笼罩在她整个脸庞上的一种宁静、悠然和纯洁的气质。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还只是朵被绿萼所包裹着的小蓓蕾!可是,她却那样的使人心动,使人情不自禁的要怜爱她。他为蠢动在自己胸中的那份热情而惊异,多年以来,他和好几个女人周旋过,来往过。说实话,那些女人都比晓彤女性化,比她成熟,比她够味。可是,当他凝视着晓彤的时候,他无法想象自己竟会喜欢过那种女人,这是颗高悬的小星星,那些是俯拾皆是的尘土!
〃哎呀!〃晓彤忽然惊呼了一声,跳了起来。
〃怎幺了?〃魏如峰吓了一跳。
〃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晓彤匆匆忙忙的拿起书包,〃妈妈一定急坏了。〃
〃等一下!〃魏如峰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干脆吃了饭再回去!〃
〃噢,不行,不行!〃晓彤的头摇得像博浪鼓,眼睛里的惊谎之色更加深了,不安的望着玻璃门:〃已经六点了?真糟糕,爸爸要骂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魏如峰站起身来,心中在暗暗的叹息,时间,溜得多快!
付了帐,魏如峰和晓彤走出了〃铃兰〃,暮色正缓慢的在台北市的上空张开,几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灯,街道上,拥挤的车辆仍然争先恐后的飞驰,车声和喇叭声组成了喧嚣的音乐。晓彤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用手勾着魏如峰的腰,现在,她已没有来时那份拘束和恐慌,一面指示路径,一面催促魏如峰加快速度。魏如峰巴不得这条路出奇的长,他喜欢晓彤的胳膊绕在他腰间的滋味,更喜欢她那温热的呼吸吹拂着自己后脑的味道。可是,只一会儿,已经到了目的地,晓彤在巷口下了车,指着巷子说:〃右面倒数第三家就是我的家,可是你千万不能来找我,记住!〃
〃好,我答应。〃魏如峰说:〃星期六怎幺样?〃
〃不一定!〃
魏如峰深深的望着她,说:〃来不来是你的事,反正我每个星期六的三点半都在那儿等你。〃
〃你等到几点钟?〃晓彤迟疑的问。
〃等到铃兰关门逐客的时候。〃
晓彤咬咬嘴唇,不安的看看魏如峰,然后仓卒的喊了一声〃再见〃,就跑进巷子里了。魏如峰没有马上离去,他目送着晓彤小小的身子被暮色苍茫的小巷所吞噬,才带着满怀异样的情绪跨上车子,缓缓的向街头驰去。
晓彤走进家门的时候,心脏在猛烈的跳动着,预计将有一场责备在等着自己,而在心里迅速的打着谎话的腹稿。可是,家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有些诧异,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才看到室内只有梦竹一个人。梦竹正坐在梳妆台前面,面对着镜子,脸上有着隐约的泪痕,眼睛迟滞的望着前方。室内是一片混乱,地上全是打碎的颜色碟子,和撕掉的画稿,许多泡好的颜料,像胭脂、藤黄、靛青都流了一地,窗玻璃也破了一块,画笔扔得到处都是,晓彤被吓住了,书包从她肩上滑到地下,她惊呼了一声:〃妈妈!〃
梦竹如梦初觉的抬起眼睛来,在镜子里看到吃惊的晓彤,就缓缓的转过身子,用手拭拭眼睛,疲倦的问:〃怎幺这幺晚回来?〃
晓彤已忘掉她编好的谎话了。但是,梦竹并没有追问下去,只乏力的说:〃你爸爸画不好画,发了脾气。来,晓彤,帮我把这个房间收拾一下。〃
晓彤走过去,一面俯身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一面担心的问:〃爸爸呢?〃〃出去了。〃
〃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梦竹说,叹了口气,跪在榻榻米上,细心的把那些颜料能用的再装起来,为了购买这些颜料,他们整整吃了一个月的素!她用纸片把泡过的颜料兜起来,再倾进碟子里,晓彤插嘴说:〃妈妈,那些颜料已经脏了,还能用吗?〃
梦竹呆了呆,看着地下的颜料,是的,脏了,已不能用了。她咬住嘴唇,突然用手蒙住了脸,失声的痛哭了起来。晓彤大吃一惊,立即扑了过去,抱住母亲,叫着说:〃妈妈!不不不!妈妈!不!〃
梦竹支撑着站起来,走到床边去躺下,她仍然在哭,心底的郁结一旦得到宣泄,就一发而不可止。晓彤跪在母亲床前,不住的摇着母亲,惊惧的叫着:〃妈妈!不要!妈妈!不要!〃她不大明白发生过了什幺,不过,自从父亲重拾画笔,脾气就出奇的坏,他没画好过一张画,却发过无数次的脾气。她是深深了解母亲最近所受的折磨和委屈,看到母亲伤心,使她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泪汪汪了。她哀求的说:〃妈妈,不要哭,哦,妈妈!〃她把头仆在母亲身边,几乎也要哭了。
〃晓彤,〃梦竹止住了眼泪,从泪雾中凝视着逐渐长成的女儿,幽幽的说:〃一个人怎样能弥补以前的错误呢?当你年轻时不慎做错一件事,你就必须用你这一生来做代价吗?〃
晓彤愣住了,说:〃妈妈,你在说什幺?〃
〃哦,〃梦竹醒悟了过来:〃没什幺,晓彤,我太疲倦了,我想躺一躺,你把房子收拾一下,自己到厨房去弄点东西吃吧!〃
晓彤点了点头,注视着母亲,梦竹已经闭上了眼睛,眼角还残余着眼泪。在梦竹的鬓边,晓彤发现了一根白发,这使她心中一阵酸楚,因为母亲还不到该有白发的年龄,她才只有三十八岁!
魏如峰仰卧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呆呆的望着天花板上凹凸的图案出神。午后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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