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原来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时。这咫尺天涯,却经过了三十九年,才能飞渡!我满怀感慨,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承赉看看我,忽然说:“你最好准备一下,说不定机场有记者!”
有记者?我的心顿时乱如麻,我并没有准备见记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的酸甜苦辣,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我正恍惚着,飞机已停稳,我跟着人群,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下了飞机,一脚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踩上北京的土地,悸动的是心灵,那土地就是土地!抬头走入机场大厅,一样要经过海关人员验护照、盖章,大家正预备排队,有位海关人员说:“走这边,我单独给你们办!”
是杨洁的安排吧!我模糊地想着。从下机那一刹那起,我的神志就不太清楚。太久的期盼一旦成为事实,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手续办完,我们走出海关,蓦然间,一大群人对我们冲了过来,首先,有三位老太太,白发萧萧的,冲过来就抓住了鑫涛的手,哭着叫出来:“二弟呀!二弟!”
鑫涛整个人傻掉了,他在北京并无亲人。我脑中一转,已大致明白过来,我拉住一位老太太说:“你大概认错人了,她姓平!你要找的人是谁?”
三位老太太一怔,才知道接错了人,立刻又哭着往人群中搜寻去了。鑫涛被这样一搅和,看来更加迷惑了。就在此时,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我,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拉住我,兴奋地嚷着:“你是不是琼瑶?我们在机场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
我点头。这一下不得了。我在几秒钟内,就被人群包围住了。闪光灯一直对我闪个不停。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京片子”,十分悦耳,十分动人。有的问我到北京的感想,有的问我要停留多久,有的问我这是第几次来北京,有的问我知不知道我在大陆的“知名度”……我根本来不及回答任何问题,就又有许多人拿着大陆出版的我的小说,请我签字,我只得走往一张柜台,去给那些读者或记者签字,可是,这样一来,更不得了,人似乎越来越多了,我几乎无法脱身了。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巨吼,声如洪钟,十分惊人:“各位让开!要访问要签字,都等明天再说!现在车子在门外等!”
随着这声巨吼,我看过去,只见一位身高约一八○公分的女巨人,长手长脚,大踏步地“冲”进人群,一面冲、一面用双手往两边分,就把人群“分”开了,她笔直地走向我,对我也大声地下了声命令:“不再再签名了!你签不完的!”
一位女记者请求地看着我,直往我手中塞纸条:“请为我们的报纸写两句话吧!一句话也可以!”
盛情难却呀!这些在机场上等候了我好久的记者读者们,我心不忍,低下头又去写字。才写完,另一本书又塞了过来,我正预备签最后一个名字,只觉得身子一轻,脚已离地,老天!那位“女巨人”把我像拎小鸡般拎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路拉出机场大厅。在我意识还没恢复之前,我就被塞进一辆小汽车,再一看,鑫涛、承赉、初霞都在车上等我。车门“砰”的关上,女巨人这才从车窗外伸出一只巨灵之掌给我,对我大声说:“我是杨洁!”
我愕然地伸出手去,要和杨洁握手,谁知她等不及握手,这手就抽回去了。只听到这只手在车顶上“砰”的一敲,那洪钟般的嗓子大吼了一句:“开车!”
车子尚未开动,一张年轻的、美丽的女孩的脸又急急凑向窗口,我看到一对亮丽的大眼睛,一双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未施脂粉的脸庞清秀动人,好一位北国姑娘!我心中赞美。同时,我的心中为海峡这端的同胞而颤动了。那小女死命攀着车窗,对我请求地说:“我能访问你吗?我是××报记者!”
我来不及答话,杨洁一连串地敲车顶:“开车!开车!开车!”
那少女眼看访问不成,眼中流露着失望。我心中一阵激荡──为这些热情的欢迎而激荡,也是初到北京的激荡──我拉住那少女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真心的悄悄话:“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印象,北方的女孩也美丽,例如你!”
我松手,车子绝尘而去。
我回头向车窗外望,那少女脸红红的,伫立在北京特有的风沙中。我心中好生歉然,对那机场所有没有跟我接触到的人,都感到歉然。车子走了好长一段,我回头,那小女还伫立在街头,对我遥遥挥手──十天以后,我终于在北京饭里,接受了她的访问,她的名字叫应红。
第四章 北京的“小梧桐”
抵北京的第一天,忙于看北京的街道,忙于看北京的建筑,忙于用全心去體會這又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心里始終亂亂的。車子離開了機場,就開始覺得熱氣逼人。誰說北京的四月是春寒料峭?陽光晒在身上簡直是灼熱的,我脫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里面有毛線衣,熱得直冒汗,問身邊的人,大家異口同聲說:“前几天還下雪呢!今年的天氣最反常,從洠в兴脑聼岢蛇@樣!”
我就在這個反常的四月,來到北京的熱浪下。第二天,我們去頤和園,大家都喊熱。頤和園的湖光山色、樓台亭閣以及那匪夷所思的“長廊”……簡直讓人目不暇給。鑫濤拿著照相機,忙著拍屋檐,拍牆角,拍回廊,拍玉蘭花,拍花窗及格子門……他一向熱愛中國的古建筑,頤和園的畫棟梁,已經把中國古建筑的美,發摚У綐O致,他就狂熱地拍個洠A恕
我的“北京”印象,從“頤和園”打開序幕,卻從“小梧桐”開始了第一章。“小梧桐”是有典故的。
我自從抵北京,就認識了許多初霞的朋友,這些朋友待我的熱情,簡直讓我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覺得,我這一生,也交游廣闊,但,從洠в信笥眩瑫疹櫸业綗o微不至,而且事無巨細,體貼入微。劉平和沈寶安是夫妻,也是老北京了。劉平敦厚,也照顧我。知道我愛吃梨,她每天買新鮮的梨送到我房間來。北京起風,她送紗巾來教我擋風的辦法,北京烈日當空,她送洋傘來……
除了劉平和沈寶安,我們還認識了韓美林與朱婭這對夫婦。韓美林是畫家,也是陶藝家。鑫濤一見到他的作品后,就對他大為傾倒。我們總以為他年齡很大,見面后才知道他只有四十多歲,他不愛說話,卻用無數行動,來表現他的熱情。
鑫濤初次參觀他的工作室,對他所燒的一件耍x窯──是個十分巨大的碗──愛不忍釋,那件作品是韓美林遠去河南禹縣燒出來的,里面的“魚子點”是經過窯變,才能產生的特殊效果,所以是可遇而不求的。韓美林見鑫濤如此愛它,一句話也不說,拎了它就送進了我們的旅館里。(我們把它一路帶來台灣,如今正供在鑫濤的書桌上)韓美林長于畫馬,他畫的馬,絕不雷同,讓我嘆為觀止。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文革時期,被紅衛兵用酷刑修理過,把他兩只手的筋茫黄鹛魯啵K身不能作畫,又把他的雙腿的腿筋,也一起挑斷。所以,至今,他不能爬山上坡,他握筆畫畫時,畫筆常會掉下去。盡管如此,他的作品仍然很多,他自己說:“現在是我創作的顛峰期,我不能浪費這段時間,只有拼命去創作!”
因而,他一年有好几個月在宜興,埋首在窯爐邊燒茶壺。
而朱婭,他那可愛的、年輕的、溫柔的妻子,就留在北京等他。對于韓美林,朱婭有次很坦白地對我說:“他比我大了很多歲,我嫁他的時候,家里都反對。但是,他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又那么有才華,我對他,是憐惜加是崇拜,不管怎樣,我都要跟著他的!”
平淡的敘述后面,有多少故事?一個翻江倒海的時代(文革時期的摧毀力,簡直不是我們所能想象的。在大陸,大家用“十年浩劫”四個字來稱這十年,“浩劫”二字,才能形容那種災難。我在大陸四十天,所交的朋友,几乎都是“劫后余生”的。)在這時代中,發生的故事一走動人心魄,怪不得大陸作家的作品,絕大部分用文革為背景。
除了韓美林與朱婭,我們又認識了李世濟與唐在霸夫婦,。他們這一對的故事,更加曲折離奇,驚心動魄,感人肺腑,而且是匪夷所思的。李世濟,在台灣,可能洠в屑競人知道她的名字,在北京就不同了。大街小巷,上自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李世濟。她是程硯秋的嫡傳弟子,是京劇界的紅人。她的先生唐在霸,也是程硯秋的學生,他放棄了國外的學位,跑來幫程硯秋拉胡琴。第一次李世濟出現在他面前時,只有十六歲,對唐在霸一躬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唐老師!”
這一喊,已經緣訂三生,唐在霸就這樣陷進去,水深火熱,保護了李世濟這一輩子,每次,李世濟登台,必然是唐在霸為之操琴,兩人間的默契,已到達天衣無縫的地步,聽過他們表演的人,才能體會那種合一的境界。(關于他們兩個的故事,我聽得很零碎,李世濟說,下次我去北京,她將詳細向我敘述,讓我寫一本“厚厚的書”。)除了前面三對夫婦,我們當然還認識了許多許多人,像楊潔和她的先生大齊。楊潔是獨行俠,她照顧我們的一切,包括安排行程、車子、換錢、吃飯……大齊卻很少露面,楊潔我前面已經提得很多,但,真要寫楊潔,還是要費一番筆墨。
在大陸,很少有人有私家車,楊潔就有一輛,她的車子前凸后凹,傷痕累累,她依然能開著這輛車橫沖直撞。有一次,她開車接我和鑫濤去吃飯,我為了禮貌,坐在前座,讓鑫濤一個人坐后座。誰知,我才坐進車子,她就“呼”的一下把車子開出去了,我回頭一看,鑫濤站在街邊,還洠宪嚹兀窟有一次,我和鑫濤坐她的車子去一個地方,她認得那地方,卻不太熟悉,另一位朋友叫她“跟車”。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