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当太太以後再也没有请我们吃饭。
回家之後,爸爸说:「我肚子饿。我想吃红烧猪脚,炒腰花,砂锅鱼头。」
「那要到唐人街去买了,」妈妈说,「在美国连猫都不吃鱼。」
这次我们真的要在异域建立厦门基地了。我们到唐人街买香菇、虾米、金针、木耳等等。这些在国内很普通的
乾料突然变得很宝贵。妈妈和舜姊做炒米粉、菜饭、蒸螃蟹、炖鳗鱼汤,但是吃稀饭时少了一样东西——肉松。到
唐人街去买回来,那东西怎麽能和廖家的极品相比?
终於有一天,母亲和舜姊做起肉松来。她们花了整天功夫,切肉去皮去筋,用文火慢慢地烧,慢慢地炒,炒得
满屋香味,炒得母亲和舜姊满头汗水!脸上却浮起可爱的微笑。那锅肉松香脆无比,我们都说,和厦门外公家里做
的一样好吃。母亲和舜姊都点头表示同意,眼睛里露出难得的骄傲的光辉,非常好看。那肉松是寥家一代接一代用
细心、耐心和爱心炒出来的。
老宗是北方人,挂面、包饺子是他的拿手。他也做道地的北京炸酱面。没有什麽比家乡味能减轻乡愁。
住在外国的中国人,第二代第三代的华侨可以不识中国字,不讲中国话,不清楚孙中山是何许人,但是人人都
吃中国饭,那是最容易吸收的中国文化。如今有许多国家排华,逼中国人改姓,禁止用汉字,但却不能禁止中国人
吃中国饭。
後来我们慢慢学到,招待外国人时,不要给他们吃我们爱吃的中国菜。有一次我请同学回家吃午饭,妈妈做了
一盘油爆虾。同学看见了说,「咦?我不知道虾有头!」她不吃。有皮有骨有壳有头的东西都不要给他们吃。鱼头、
鱼腩、猪脚、凤爪又便宜又好吃,留著我们自己享受吧!
12。 <课儿小记>
我跟爸爸学中文的漫长日子,就在这时候开始。放学之後以及周末,他都在教姐姐和我读书。他在《 课儿小记
》 一文这麽说:(节录)
诸儿入学学不到中文。我开始和诸儿读书。
和诸儿读书是对的,教字不如和字好。所读者何不要紧,要在如何读法。要教如何读法,只好和他们读。如何
吸收字句,如何细揣字义,如何随便删略不读,字义不识,字音不敢断定,知何检阅字典……因为我不对诸儿说康
熙字典的字我都认识,或是说新字典各字的音读,及京音中入声字的分配,我是全知的上帝。
连成吉斯汗何时入主中原,拿破仑死於何年,我都说不知道并且告诉她们学校教员也不记得。她们不等我说,
她们也知道教员是教到那课,看书才记得的,阅卷时有时还要翻书对一对一一总而言之,我不是一部百科全书。但
是既然大家不知道,只好大家去找。哪里去找?这学问就来了。她们知道有「历代名人士卒年表」,有「世界大事
表」,有「辞源」,更浅的有「学生词典」。更要紧的是叫她们养成音义弄精确,纲领弄清楚的习惯。拿破仑死於
一八一二或一八一五都不要紧,大概他十八世纪末叶及十九世纪初叶大闹欧洲这要弄清楚。宋而元而明这个顺序是
要弄清楚的。平仄四声也是近来才教的,她们在上海念了五六年书还没人教她们平上去入。最要紧,还在指出书中
的趣味,尝尝读书的快乐。
教什麽呢?笑话得很,一点没有定规。今天英文,明天中文,今天唐诗,明天聊斋——今古奇观,宇宙风,冰
莹自传,沈从文自传,当天报纸!忽讲历史,忽讲美国大选总统,忽讲书法,都没一定。她们各人带来学校规定课
本。几种给我束之高阁。一本薄薄的地理,叫她们地图看清楚,馀者我担保回国临时要考时,念两天可及格;此刻
念那时也必忘掉,省出多少时间来念有用的书。而且看电影上各地风景就是念地理。我的意思是每天一小时和她们
讲学问,瞎讲,乱讲,元曲也念一点,琵琶行也已念过,李白的诗是按天抄写几首。她们喜欢就选读不喜欢就拉倒
——但是如果喜欢就是心中真正的喜欢,这个喜欢,这个「好学」之「好」就是将来一切学问的泉源。下半天是自
由读书,随她们去看小说,宇宙风,西风。
我是落伍的。教她们选读「五种遗规」。内中如程畏斋「读书分年日程」,白居易「燕诗示刘叟」,陆放翁「
过林黄中食柑子有感」,朱子「治家格言」,吕新吾「好人歌」都亲切有味,文字易明。做人道理也在里头,把做
人与读书混为一谈。
连「教女遗规」也教的,她们才知古代对女子的态度是如何。好坏,都可尽量批判。古文我最喜欢「虞初新志」
及「文致」二书所选,因得其「致」便知其味,不至开卷昏昏。
庄子与西厢同等看待。韩文与宇宙风同等看待,而且在我看来,宁可少读韩文,不可少读现代通行文章。教小
儿读书不应离其思想见解知识太远。读通行杂志文进步易,读古文进步难。临名帖得益迟,临朋友来往书札得益速。
你们几位朋友来信,不知几通已让小儿抄写了。凡物取其近则易明易晓。此理常人少知之者,而教育之失败常在此。
而且书札到底是真迹,名帖怎样好也已失真,失真则神气不足,反不加平常张君李君一通手札来得活现。
英文不教名家作品,只同她们念晚报上罗斯福总统夫人每日纪录(My Day,by Eleanor Roosevelt)——下流
得很,平凡得很。所谈无非早晨会什麽客,下午到哪儿是赴会,家常琐屑,天气晴雨,一点也没有高论,一点也没
有妙语。例如今日叫她们背诵之句是「车站人站的那么多,火车将开时,罗斯福只得请大家退几步恐怕车开时有人
碰伤」及「小孩都在窗外探头」。这有什麽文学价值?一点也没有。但是如此英文基础会念好的,我叫她们把这整
句的意思试用英文讲出来,讲不出来再看书,看後再试讲,讲到全句顺口为限。一点也没有分数,没有甲乙丙丁。
余者出门,走路,看戏,也乱看乱学,文学乎?不文学也。她们所学的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所取材之人生。不杷读书
时间与不读书时间分开,也是我的目的。宇宙就是一本大书,让她们去念。
作文题目没有救国论,「资本制裁」(此语曾见於商务所编小学公民读本),「自强不息」(上海某小学作文
题目)。她们只写日记,一日一篇,范围绝对自由——叙事,游记,议论,私见,回忆,抒情,描写会话,刻绘人
物,都可包入,都无限制。奇怪!成绩比学校所教的好。何以故?「真」字而已。今日小学作文写出来何以都是假
小儿语?「然而天天玩耍,不顾学业,那麽空费光阴,岂不可惜麽?」这种千篇一律的陈腐假小儿语由何而来?由
教科书来。教科书是大人写假小儿语来给真小孩读的,所以真小孩只好学大人的假小儿语,整个抄入文章里去。上
段所引,即见於世界书局学生新尺牍。其给我的印象颇似厦门真正中国教士祷告时学讲西洋教士的假厦门话,而自
命风流。
读者大约以为我发痴了。否则以为林某好发怪论。一国之中,不少教育专家,教育官长,专门委员,积多年之
经验,与专科之知识,始定出今日学制来。子何人也?而独持异议!不是教育专家发疯,便是林某发疯。林某疯不
疯,无从断定。
世上疯人疯事是那么多,智愚者不肖,也无大差别。林某前日见纽约报载恩斯坦之教育意见与己见相同,而乐
与恩斯坦同跻疯人之列,恩斯坦十月十五日在纽约省大学高等教育纪念十周之演说词曰:
「人生及学校工作之最要动机在於工作之快乐,及知道这工作在社会之价值。
依我看来学校最要的工作,在於启发巩固青年这种的灵机。
「这种学校对於教师期望他是此业中的一位艺术家。这种教师应当享有教材选择及教授方法的尽量自由。因为
教师也是一样的,受外来的拘束压力就失了他工作的快乐。
「我要反对一种观念,说学校须直接教学生将来应世有用的知识及各种艺能。
应世不是那麽简单,可以由学校的专科训练学得来的。(林按:试将社会某成功者加以研究,而分析其成功之
要素,有几样是专科训练所训练出来的?)
「此外,我认为将一个个人作一架死机械看待是应加以反对的。
「学堂的宗旨,应当是期望青年离校时成个调和的人格harmonious personality,而不是个「专家」。在某种
方面,我想就是预备专门职业的学校也应如此。
「所最要的目标,不是学得专科知识,而是明辨是非及独立思想的普通能力。
「如果青年由步行体操训练他的肌肉与耐力,他便能做以后任何劳力的工作。
心灵技巧的训练也是如此。
「所以某滑稽家的名言是不错的。「教育者,学校所习尽数送还先生以後之余剩也。」〃Education is that which
remains after one has forgotten everything he learned in school。〃 (见十月十六日纽约泰晤士报)
十月廿日於纽约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六日
父亲对我们寄望很大,现在回想,在他跟我们讲学问的时候,我时常心不在焉,他的话我全没有听进去,实在
辜负他的用心。其实,在放学之後再上中文课是很辛苦的,遇到生字要查字典,把意思和发音抄在薄子里。妈妈在
杂货店买菜,用店里送的礼券换来一套烘饼乾的工具,我宁愿和姐姐一起做甜饼,也不想在字典里查生字,但是如
果我没有把功课做好,爸爸会满脸不高兴,那比他骂我还厉害,下次我不敢贪玩了。有时,他也会嫌姐姐在做白日
梦。我想,这怎麽办?我们姐妹俩起码要有一个人好好的听爸爸讲学问才对得起他。我似乎觉得,我是为爸爸而攻
读中文的,不是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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