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大公社“打倒”,今天抓来批斗。我弄清楚了自己在这一次空前大批斗中的地位,心里稍感安慰。在我的右面,大概是主席台的正中,是那位老同志呆的地方。他是站着?是坐着?是跪着?还是坐喷气式?我都不清楚。我只听得清脆的耳光声,剧烈的脚踢声,沉重的拳头声,声声不绝。我知道他正在受难。也许有人(?)正用点着的香烟烧他的皮肤。可自己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况且我的双腿再没有力量支撑我的身体了。酸痛得简直无法形容。我眼前冒金星,满脸流汗。我咬紧牙根,自己警告自己:“要忍住!要忍住!你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呀!否则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忽然,完全出我意料,一口浓痰啪地一声吐在我的左脸上。我当然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也只能“唾面自干”。想用手去擦,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牙根咬了再咬,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希望时光赶快过去。此时闹轰轰的大饭厅好像突然静了下束,好像整个大饭厅,整个北大,整个北京,整个中国,整个宇宙,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突然间,大饭厅又沸腾起来,一片震天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批斗大会原来结束了。季羡林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又被人卡住脖子,反剪双手,押出了会场,押上了一辆敞篷车。季羡林意识到,他的戏还没有演完,现在是要出去“示众”了:
英雄们让我站在正中间,仍然是一边一个人,扭住我的胳臂。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敢看。只觉得马路两旁挤满了人。有人用石头向我投掷,打到我的头上打到我的脸上,打到我的身上。我觉得有一千只手挥动在我头上,有一千只脚踢在我的腿上,有一千张嘴向我吐着唾沫。……我现在像一只颠簸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像一只四周被猎犬包围的兔子或狐狸,像随风飘动的柳絮,像无家可归的飞鸟。路旁的叫喊声惊天动地,口号声震撼山岳,形成了雄壮无比的大合唱。我脑袋里胡里胡涂,昏昏沉沉。我知道,现在是生命掌握在别人手中,横下一条心,听天由命吧。
——《牛棚杂忆》
过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车猛然停下,季羡林被一脚踹下汽车。他跌了一个筋斗,躺在地上,拼命爬起来。这时一个老工人上前来,对着他的脸,猛击一拳,他的鼻子和嘴里立刻流出了鲜血。他仓皇不知所措。忽然听到头顶上一声断喝:“滚蛋!”他知道是放他回家了。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头上的帽子早已经丢了,脚上的鞋也只剩下一只。他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
在遭遇这次空前残酷的批斗之后,季羡林大彻大悟了。他的思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他不想自杀了。“‘这样残酷的批斗原来也是可以忍受得住的呀!’我心里想,‘有此一斗,以后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是活下去吧!’我心里又想。……可是拣到了性命,我是应该庆幸呢,还是应该后悔呢?我至今也还没有弄清楚。”所谓“至今”,指的是他写《牛棚杂忆》的l992年,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之后了。实际上,季羡林当时做出活下去的决定,是非常矛盾和痛苦的。季羡林不是一个满不在乎的人,也不是一个看破红尘的人,他一生研究佛教,但并不相信佛家因果报应那一套理论。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一个务实的人,一个守道德、遵传统的人,一个重气节、有骨气的人。因而,忍辱偷生对他而言是痛苦的、违心的、被迫的、无奈的。在后来好多年中,他始终没有忘记这段屈辱的历史。季羡林常常提到这样一件事:“文革”结束以后,一次,一位文艺界的著名领导人,见到他,忽然对他说道:“羡林同志,古人说,‘士可杀,不可辱。’现在看来‘士’也是可以辱的啊,哈,哈,哈,哈。”季羡林以极其鄙夷的口气向人重复着这位领导人的这句话,由此可见其内心的痛苦。在他九十岁的时候,一位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他时问道:“您觉得文革中最痛苦的事是什么?”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肉体的摧残还是可以忍耐的,但是精神上的摧残与侮辱是最难忍受的。”接着,他自言自语道:“我那时为什么不死呢?”这段奇耻大辱的历史,季羡林今生今世恐怕是永不能释怀了。
季羡林的命是拣到了,但是拣来的命是为了批斗的。隔了几天,东语系对季羡林的批斗开始了。上一次在大饭厅的批斗,季羡林只是配角,这一次却是主角了。季羡林被红卫兵从家里押到外文楼,被命令在走廊上面壁而立,旁边早有两位陪斗者立在那里。只听得大教室里大喊一声:“把季羡林押上来!”于是几条大汉一拥而上,将季羡林的胳臂反转到背后,还有几只手摁住他的脖子,走进了教室。从门口到讲台,不过十几步,可是这十几步可真难走啊。从两侧不知伸出多少只拳头,雨点般地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他就这样被推推搡搡地押上了讲台。此处是季羡林二十年来经常站的地方。那时他是系主任,一系之长,是座上宾,今天则是“反革命分子”,是阶下囚。人生变幻莫测,真无以复加矣。此时,整个大教室里喊声震天。一位女士领唱。她喊一声:“打倒╳╳季羡林!”于是群声和之。这╳╳是可以变换的。比如: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变成“反革命分子”再变为“走资派”,再变为“国民党残渣余孽”。每变换一次,革命群众就跟着大喊一次。大概文化大革命的所有帽子都给季羡林戴遍了。
季羡林斜眼一看,主席台上摆着三件东西:一是明晃晃的一把菜刀;一是装着烧焦的旧信件的竹篮子;一是画上了红╳的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季羡林心里一愣,几乎昏了过去。他想:“糟了,我今天性命休矣!”对不明真相的群众来说,这三件东西的每一件都能形象地激发起极大的仇恨,都能置他于死命。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连个可钻的地缝都没有。他想,干脆“既来之,则安之”,由它去吧。
“打倒”口号喊过之后,主席恭读语录。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什么“你不打他就不倒”之类。然后,到季羡林家抄家的王某某,便历数季羡林的“罪状”,慷慨激昂,义形于色。季羡林此时正坐着喷气式,两腿酸痛得要命,全身精力都集中在腿上,只能腾出四分之一的耳朵聆听发言。发言百分之九十九是诬蔑、造谣、罗织、说谎。季羡林此时已不感到忿忿不平了——惯了。发言者说到激动处,“打倒”之声震天动地,宇宙间仿佛真的充满正气,于是群众激动起来了,已经不满足于口喊“打倒”,而是逐渐围了过来,对季羡林拳打脚踢,把季羡林打得口鼻流血,倒在地上,于是再“踏上千万只脚”。
季羡林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身体更加衰弱,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殴打呢?他索性躺在了地上,任人拳打脚踢,让他们踢个淋漓尽致,尽兴方休。
批斗不知进行了多长时间。季羡林忽然听得大喊一声:“把季羡林押下去!”季羡林又被反剪双手,在拳头之林中,在高呼的口号声中,被押出了外文楼。然而,群众的革命义愤还没有完全发泄完,又追出外文楼,仍然是拳打脚踢。季羡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然而办不到,前后左右都是追兵。最后一个姓罗的阿拉伯语教员说了几句话,追兵同仇敌忾的劲儿才稍有缓和。这时,季羡林已经快逃至外文楼东面的民主楼了,回头一看,后面没有追兵,心仿佛才回到自己的胸腔里。喘了一口气,才觉得浑身上下又酸又痛。鼻下,嘴角,额上,有点粘糊糊的,用手一摸,全是血和汗。他就这样走回了家。
季羡林又经历了一场血的洗礼。
难熬的1968年春天
从1967年冬天到1968年春天,在这段时间里,北大仍处在无政府的混乱状态之中。校文化革命委员会虽然名义上是全校领导机构,但是由于它实际上是由聂元梓和新北大公社把持的,井冈山不承认,称之为“派文革”,因此名存实亡。新北大公社和井冈山兵团两派的斗争日益激烈,并且卷入了北京大专院校“天派”和“地派”两大派的斗争中,外校的红卫兵组织为了声援自己一派的战友,经常到北大来参予北大两派的斗争。北大两派斗争的形势日趋严峻。特别是在江青“文攻武卫”的号召下,北大两派的派仗逐渐由“文斗”变为“武斗”,局面越来越不可收拾。
为了平息武斗,1968年2月13日,“北京卫戍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入北大,帮助两派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实现按系统、按班级的革命大联合。但是由于校文革声称自己是“无产阶级红色政权”,不承认校文革就是“实现反革命复辟”,而井冈山则提出“要革命委员会,不要派文革”的口号,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结果没能实现两派的联合,宣传队促进两派联合的任务未能完成。
不过,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校后,却也办成了两件事:一件是实行“每日生话毛泽东思想化”即:(一)怀着无限敬仰、无限崇拜、无限热爱、无限忠诚的心情坚持早请示、晚汇报制度;(二)抓好天天读;(三、四、五略)(六)坚持四个制度:进门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出门背诵毛主席语录;处处有毛主席像;处处有毛主席最新指示。一时间,校内开始修建毛泽东塑像,到处可见毛泽东语录,人人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毛泽东请示,晚上回家前再向毛泽东汇报一天的思想活动。开会时学习毛泽东的文章,在家则努力背诵毛泽东语录。整个校园内红旗招展,语录随处可见,人人胸戴毛泽东像章,言必称语录,行必带红宝书,真正形成了“生话毛泽东思想化”。解放军宣传队办成的另一件事是按周恩来指示,劝周培源“下山”,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