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过从又比较频繁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铁证如山,我只能“仰”(不是“俯”)允了。我也想以此报知遇之恩于万一。我写了一篇长达一万七千字的总序,副标题是:还胡适以本来面目。意思不过是想拨乱反正,以正视听而已。前不久,又有人邀我在《学林往事》中写一篇关于适之先生的文章,理由同前,我也应允而且从台湾回来后抱病写完。这一篇文章的副标题是:毕竟一书生。原因是,前一个副标题说得太满,我哪里有能力还适之先生以本来面目呢?后一个副标题是说我对适之先生的看法,是比较实事求是的。
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心中浮想联翩,上下五十年,纵横数千里,往事如云如烟,又历历如在目前。中国古代有俞伯牙在钟子期墓前摔琴的故事,又有许多在至友墓前焚稿的故事。按照这个旧理,我应当把我那新出齐了的《文集》搬到适之先生墓前焚掉,算是向他汇报我毕生科学研究的成果。但是,我此时虽思绪混乱,但神智还是清楚的,我没有这样做。我环顾陵园,只见石阶整洁,盘旋而上,陵墓极雄伟,上覆巨石,墓志铭为毛子水亲笔书写,墓后石墙上嵌有“德艺双隆”四个大字,连同墓志铭,都金光闪闪,炫人双目。我站在那里,蓦抬头,适之先生那有魅力的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突然显现在眼前,五十年依稀缩为一刹那,历史仿佛没有移动。但是,一定神儿,忽然想到自己的年龄,历史毕竟是动了。可我一点也没有颓唐之感。我现在大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感。我相信,有朝一日,我还会有机会,重来宝岛,再一次站在适之先生的墓前。
'后记'
文章写完了,但是对开头处所写的1948年12月在孑民堂庆祝建校五十周年一事,脑袋里终究还有点疑惑。我对自己的记忆能力是颇有一点自信的,但是说它是“铁证如山”,我还没有这个胆量。怎么办呢?查书。我的日记在“文革”中被抄家时丢了几本,无巧不成书,丢的日记中正巧有1948年的。于是又托高鸿查胡适日记,没能查到。但是,从当时报纸上的记载中得知胡适于12月15日已离开北平,到了南京,并于17日在南京举行北大校庆五十周年庆祝典礼,发言时“泣不成声”云云。可见我的回忆是错了。又一个“怎么办呢?”一是改写,二是保留不变。经过考虑,我采用了后者。原因何在呢?我认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一个现实,我脑筋里的回忆也是一个现实,一个存在形式不同的现实。既然我有这样一段回忆,必然是因为我认为,如果适之先生当时在北平,一定会有我回忆的那种情况,因此我才决定保留原文,不加更动。但那毕竟不是事实,所以写了这一段“后记”,以正视听。
中国台湾网 2003年2月18日
胡适先生是一个好“朋友” 是一个好人
我从小就读胡适的书,从我这一方面来讲,我们算是神交已久。从年龄上来看,我们是相差一个辈分。当他在北大教书最辉煌的时期,我还在读中学,无缘见他,也无缘听他的课。上大学时,我上的是清华大学,所以始终没有一面之缘。我在德国呆了十年之后,由于我的恩师陈寅恪先生的推荐,当时北大校长正是胡适,代理校长是傅斯年,文学院长是汤用彤,他们接受了我,我才能到北大来任教。作为全国最高学府的北大,门限是非常高的,学生进北大不容易,教师就更难。而我一进北大,只当了一两个星期的副教授——这是北大的规定,拿到外国学位的回国留学生只能担任副教授,为期数年——立即被提为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当时我只有三十几岁。因此,我毕生感激他们几位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
我同适之先生共同工作了才短短三年。在这段时间内,他还经常飞往南京,在北平的时间不算太多。但是,做的事情却真还不少。我是系主任,经常要向他这位校长请示汇报工作。
我们又同是北大教授会或校委会(准确的名称我记不大清楚了)的成员,同是北大文科研究所(有点像现在的文科研究生院,理科好像是没有)的导师,同是北京图书馆的评议会的成员。最后这一个职位一直到今天对我还是一个谜。评议会成员只有六七位,都是北平学术界的显赫人物。为什么独独聘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担任评议员?我是既喜,又愧,又迷惑不解。
适之先生对印度研究,很重视,很感兴趣。他对汉译佛经相当熟悉,他大概读过不少。尼赫鲁派来一位访问教授师觉月博士,他委托我照顾。印度政府又派来十几位研究生,他也委托我照顾他们。他安排师觉月做学术报告,亲自主持会议,用英文发表欢迎词。他曾多次会见师觉月和印度留学生,都要我参加。我写了一篇论文:《列子与佛典》,送给他看。他写了几句话说:“《生经》一证,确凿之至。”这表示他完全同意我那篇论文的结论。
适之先生待人亲切、和蔼,什么时候见他,都是满面笑容,从来不摆教授架子,不摆名人架子,不摆校长架子,而且对什么人都是这样,对教授是这样,对职员是这样,对学生是这样,对工友也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疾言厉色,发脾气。同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一点局促不安之感。他还不缺乏幽默感。有一次,在教授会上,杨振声教授新得到了一张异常名贵的古画,愿意与同仁们分享快乐,于是把画带到了会上,大家都啧啧称赞。这时胡先生把画拿起来,做装入自己口袋里之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适之先生对学生是非常爱护的。“沈崇事件”发生以后,北京大学和北平其他大学的学生们,怀着满腔爱国热情,上街游行抗议。国民党在北平的宪兵三团和其他一些机构,包括特务机构在内,逮捕了不少爱国学生。我第一次看见胡适面有怒容。他乘着他那一辆在北平还极少见的汽车,奔走于国民党驻北平的各大衙门之间,会见当时一些要人,要他们释放被捕的爱国学生。震于胡适的威名,特别是在美国的威名,他们不敢不释放学生。据说现在还能找到胡适当时写给一些国民党军政要员的信。胡适不会不知道,当时的学生运动,如上述的“沈崇事件”,以及反饥饿、反迫害的运动等等背后实有中共地下党的推动力。但是此时他关心的是学生,而不是什么党员。平时我在他那一间相当简陋的校长办公室中也有时碰到学生会的领导人去找他,提出什么请求和意见,这些学生大部分是左派学生,他统统和蔼相待,并无所轩轾。
我称胡适为“书呆子”,这决不是无根据的。有一次,记得是在北京图书馆开评议会。会前,他说他有其他约会,必须提前离开。然而,会开着开着就离了题,忽然谈起了《水经注》。一听《水经注》,胡先生的兴致勃然而起,座位上仿佛有了胶,把他粘住,侃侃而谈,再也不提“走”字,一直到散会为止。他的那个约会早被他忘得无影无踪了。难道这还不算有点“呆”气吗?
我同适之先生总共在一起工作了三年。三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留给我的印象却不少,上面所列举的不过是其中最主要的、最鲜明的而已。我的总印象是:胡适是一个好“朋友”,胡适是一个好人。
《学习时报》
缘分与命运
缘分与命运本来是两个词儿,都是我们口中常说,文中常写的。但是,仔细琢磨起来,这两个词儿涵义极为接近,有时达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
缘分和命运可信不可信呢?
我认为,不能全信,又不可不信。
我决不是为算卦相面的“张铁嘴”、“王半仙”之流的骗子来张目。算八字算命那一套骗人的鬼话,只要一个异常简单的事实就能揭穿。试问普天之下――番邦暂且不算,因为老外那里没有这套玩意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孩子有几万,几十万,他们一生的经历难道都能够绝对一样吗?绝对地不一样,倒近于事实。
可你为什么又说,缘分和命运不可不信呢?
我也举一个异常简单的事实。只要你把你最亲密的人,你的老伴――或者“小伴”,这是我创造的一个名词儿,年轻的夫妻之谓也――同你自己相遇,一直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经过回想一下,便立即会同意我的意见。你们可能是一个生在天南,一个生在海北,中间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偶然的机遇,有的机遇简直是间不容发,稍纵即逝,可终究没有错过,你们到底走到一起来了。即使是青梅竹马列的关系,也同样有个“机遇”的问题。这种“机遇”是报纸上的词,哲学上的术语是“偶然性”,老百姓嘴里就叫做“缘分”或“命运”。这种情况,谁能否认,又谁能解释呢?没有办法,只好称之为缘分或命运。
北京西山深处有一座辽代古庙,名叫“大觉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流泉,有三百年的玉兰树,二百年的藤萝花,是一个绝妙的地方。将近二十年前,我骑自行车去过一次。当时古寺虽已破败,但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忆念难忘。去年春末,北大中文系的毕业生欧阳旭邀我们到大觉寺去剪彩。原来他下海成了颇有基础的企业家。他毕竟是书生出身,念念不忘为文化做贡献。他在大觉寺里创办了一个明慧茶院,以弘扬中国的茶文化。我大喜过望,准时到了大觉寺。此时的大觉寺已完全焕然一新,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玉兰已开过而紫藤尚开,品茗观茶道表现,心旷神怡,浑然欲忘我矣。
将近一年以来,我脑海中始终有一个疑团:这个英年歧嶷的小伙子怎么会到深山里来搞这么一个茶院呢?前几天,欧阳旭又邀我们到大觉寺去吃饭。坐在汽车上;我不禁向他提出了我的问题。他莞尔一笑,轻声说:“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