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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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旅-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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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的火车比表还准,十点钟正点进入车站。月台上突然增加了许多人,一下子就消失在整列车里。充分表明德国人的时间观念,他们从不浪费每一分钟。彭勃他们上的车厢哪个包厢都有人,偶尔空一两个位子,就没有三个共同挤在一个包厢的可能。彭勃选了离徐颖最近的包厢,为了保护,或者为了让她有安全感。其实都是多余的。晚上行车,没有那么浪漫,德国人都抓紧时间睡觉。彭勃睡不着,想事情,想着想着,八点钟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没了,肚子又在轱辘轱辘地叫起来。他想自己尚且如此,老樊呢,恐怕已经前心贴后心了吧,他自嘲地笑了,自己简直像战地医院里的轻伤员,本来受伤的地方有些疼,但一想那些重伤员,忍一忍就过去。哪对哪呀,他盼望着快点到达法兰克福。
  清晨六点半,列车仍然准时地停在法兰克福中心车站。这里就不是东柏林车站所能相提并论的。高大的天棚,像一张血盆大嘴,一口吞进二十四条铁轨和它们的月台。火车在这张大嘴里,简直比面条还细。无数家商店令人眼花镣乱地错落在月台尽头。乘电梯下去就是通往市内各处的地铁,地铁那一层大厅里,仍是规格高档的商店,就是说你若是在这里逗留半小时,也能买到在法兰克福所能买到的任何东西。
  仨人各推一件行车车,先帮老樊去买票。因为和巴黎是两个方向,他的那张通票宣布作废,彭勃的也是一样。达姆施塔特,是法兰克福的郊区,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买了票,老樊往电话里投了硬币给学生打了个电话。学生还没起床,答应半小时后去车站接他。听到学生声音的老樊,有点扬眉吐气,说话也有些狂了,一切表明彭勃和徐颖已不那么重要。对此,他俩没有介意,仍然礼数周全地帮他找到去达姆施塔特的车并将行李送上去。列车很快地开动,已经有些狂的老樊从窗户口里探出头来,脸上最终还是露出难舍难分的激动。毕竟大家在一起呆了十来天,产生了一些感情,这是彭勃他俩理解的。他们依依不舍地向老樊挥手告别,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他俩又少了一位伙伴,真正舍不得的意义其实是在这里。现在车站上就剩他俩。想起来的时候,载着一火车的辉煌,如今战友们一个个都走了,这是很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长征时红军三十万,到达陕北不过几万人,但剩下的都是精英,火种。身边路过的不乏黄种人,个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甚至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这种态度使受了两千年传统教育的彭勃很不习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夫子的精神哪里去了,难道几千年的优良传统也被资本主义同化了吗?没有人愿意伸出阶级友爱的手,更直接给他增加了孤独感。
  〃真想回去。真想回去!〃徐颖几乎是在叫。
  〃别说傻话了。该送你了。询问去巴黎的火车吧。〃
  〃彭哥。〃徐颖稳定了一下情绪,〃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这辈子见得到见不到还是回事儿哩。不如在这儿痛痛快快玩一天,也不枉咱们结识一场。〃
  〃那好,先把小件寄存。〃
  彭勃反正豁出去。连人家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枉做七尺须眉。再说法兰克福为欧洲第二大机场,将来自己无论坐火车或飞机回国都有机会到这里,而徐颖就难说了,她百分之百的不会舍巴黎机场而来这儿,更不会坐火车回国。从哪个角度讲都应陪她玩玩。
  没离开火车站主体建筑,他们就找到了小件寄存处。两个马克一件,管二十四小时,他俩把包集中成六大件。在彭勃递送行李时,徐颖说要出去一下。
  〃去吧,快点回来。〃彭勃以为她去厕所。
  谁知徐颖一去半个小时才回来。可把彭勃急坏了,在小件寄存处附近直转磨。这时才恨自己语言不灵,否则早就广播寻人了。
  〃我租了一间旅馆。〃徐颖镇静地回答,语气里透着不可更改的倔强。
  〃你,想……〃彭勃不明白她的意思。
  〃彭勃,陪我玩一天,明天就各奔东西了,就算我求你。〃徐颖用企求的目光望着他。
  事已如此,没什么可说的了。
  〃多少钱?〃彭勃问着就掏腰包。
  〃我已经付了。〃徐颖把他的手按在他的口袋里,〃这是我的主意。〃
  〃那好吧,剩下的归我。〃彭勃拉着徐颖往外走,〃咱们找家银行先换点钱。〃
  没出车站出口,就遇到了一家银行。外汇的比价全世界统一,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彭勃将随身带来的五百美元全换成马克。
  无目的。他俩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走了大约两三站的路程,就是法兰克福最大的商业中心……步行街。这里禁止车辆通行,人可以在街上随便走。不时地出现卖艺的,不止一个拉小提琴的,也不止几个牛仔合成的小乐队;卖画的,画人头像的,还有中国人在那儿画。彭勃徐颖凑过去,见画得相当熟练,不仅形似而且神似,知道不知是国内哪位高手为了出国,出卖自己看家本领维持生活。他什么时候能存出办画展的钱?或者根本不想办画展,搞定一笔钱回国。半小时,三十马克到手了,很快又有人要求画。彭勃粗粗地计算了一下,一年下来也不少挣。他恨自己为什么没学音乐和美术,哪怕弹一手好吉他,在这里弹一天,琴盒里少说也让人家扔进来一百两百马克。这行在国内有上街乞讨的嫌疑,可在这里,卖艺和路过给钱的人都很坦然。出卖高级劳动力,给人以享受,享受者付点报酬,天经地义。在这里,很少见到国内车站或热闹地区出现的抱着儿童的妇女追着人家要钱的。即使有,也是写一张纸,坐在那里守株待兔。要饭的也很少有残废人,也许是国家都包了。要饭的全是正常人,在一张纸上只写:我饿。于是跟前也有不少马克。按照他们头天的经验,六个马克就可以吃上很大一块土耳其夹肉饼,跟前这位饥饿者面前差不多三五十马克。闹半天,外国人饿的概念不一样,也许这位饥饿者在中国已经算是富翁了,还饿。难道他非得把要来的钱凑成包玉刚那么多才善罢甘休?且慢,前面还有更绝的:一位很有气质的老头,跟前摆着一副镜框,里面托着一张牙科医生的证明,旁边是一张当年拿博士的毕业证。看样子也饿,但很从容。路过的人,差不多都给他钱,钱的数额很大,十马克,五十马克,偶尔见到一百马克。天呐,他一天挣的钱比开私人牙科诊所只多不少。可见人们对知识的尊崇。彭勃只恨自己没本事,要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出国后甭干别的,把奖状往地上一摆,几天就是百万富翁,只要你舍得下脸。但中国人是决不会要饭的,走了满条街,差不多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就是没黄肤色的人要饭,更甭说中国人。亚洲人,都是凭力气吃饭。这一点彭勃早就看出了。
 〈烦了街上的奇观异景,就逛商店。几个商店逛过,他俩同时都有一种急躁和厌烦,急躁的是恨不得马上就变成富翁,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买其中任何一种商品;厌烦的是,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有钱人,那么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有关的是这些商品给了自己很大的刺激。彭勃突然理解了,外国人为什么犯罪率那么高,都是让商店里琳琅满目的东西刺激了神经,触发了潜在的占有欲。没钱占有,就去抢银行,或者搞毒品牟利。要是在蒙古,就好得多,大家都知道即使你有了钱,也没处买东西,何必呢?还不如糊里糊涂地生活。怎样才能糊涂?才能昏昏沉沉?当然是喝酒为好。凭着经验,彭勃多少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种不祥的推算。自己一没有绝技在这里卖艺挣钱,二又没有抢银行的精神准备,只有老老实实地挣点辛苦钱,还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作为能继续挣点辛苦钱的居留资格,这其中的意义有多大?就是挣了辛苦钱,还要还上家中的债务,还上债务,几年内能存出多少钱,能随心所欲地买这商店里的东西吗?他越想越泄气。
  毕竟是年轻了许多,徐颖后来的看法就完全不同。她显得十分振奋,认为出国这条路太正确了,自己将来能拥有这一切,初生的牛犊不怕虎,物质极大丰富的刺激,调动了她的逆反心理,外国人能享受的,我为什么不能。自己比外国人差哪里?论智商,中国名牌大学毕业;论本领,自己至少会说英语和一点法语,过不了多久,法语也将不在话下;论年龄,优势就更大。她相信,通过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能找到一项好的工作,就能享受法国一般白领阶层的待遇。等着瞧,自己这个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已经在西方升起来了。
  徐颖信心百倍地构想着将来的自己,一会儿说将来的家里得有这些东西,一会儿说得有那些东西。彭勃苦笑着,除非砸人家银行,自己这辈子能有那天?他相信徐颖只要努力是有可能达到像她说的那样,退一万步,嫁个法国中产阶层的绅士,一切也就有了。她有的是资本,年轻,漂亮,聪明,关键是女性,她全占了。而自己呢,这辈子那么倒霉。中学毕业连高中都没得上就进了工厂,一呆便是六年。1977年恢复高考等于杀了他一个回马枪。早知这样就不去泡什么球场,白天上班,晚上学点什么,比啥不好。结果考上了个普通大学,总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毕业后当了名记者,很风光了几年。那些年,正是文人吃香的时候。谁知,市抄济又杀了个回马枪,社会上一时间涌出了无数个大款。文人一下子又被无情地划为贫困者,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文人是红五类里最吃香的,因为没了钱,革命也一定会最彻底。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中国几千年,特别是解放后的文革,中国的知识分子始终是被收拾的对象,但他们都顽强地生存下来。这回倒好,不用杀呀、打呀的,自己就垮了。一个大款,能徒手击败一大片文人。自己有太多的经验,哪个大企业家和有钱的个体户身边没有一堆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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