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走在人群里,也是一副独行客的面目,招来好奇的目光,是看西洋景的目光。
他们在这城市是寄居的人,总是临时的观点,可这一临时或许就是一生。他们很少
作长远打算,人生都是零零落落,没有积累的。积累也不知积累什么,什么都是人
家的,什么都不归他。有一些混血儿神秘地消失,杳无音讯。也有一些扎下很不走
了,说着一口本地方言,甚至掌握了黑道上的切口,出没于街头巷尾,给这城市添
上诡秘的一笔。
萨沙表面上骄傲,以革命的正传自居,其实是为抵挡内心的软弱虚空,自己壮
自己的胆。他是连爹妈也没有的,又没个生存之计,成日价像个没头苍蝇地乱投奔。
脸上的笑都是用来逢迎的,好叫人收留他。可又不甘心,就再使点坏,将便直找回
来。反正他没什么道德观念,哪一路的做人原则也没有,什么都按着需要来,有时
也是能给人方便的。
王琦瑶想到他是再合适不过的,对别人下不了手的,对他却可以。对别人过不
去的,对他也可以。他好像生来就是为派这种用场的。她对康明逊说,有办法了。
康明逊问她有什么办法。她不说,只叫他别管了,一切由她处理。康明逊有些不安,
隐隐地有些明白,几乎不敢再问,可又不能不问。幸好王琦瑶死活不说,只让他近
段时间不要来了。这天临走前他照例与王琦瑶相拥一阵,他将王琦瑶抱在怀里,忽
然心痛欲裂。他久久不能放手,怀里的肉体与他骨血相连,怎么都扯不断的。他的
眼泪没了,全干了,声音也哑了,一句话说不出。最后,他终于走出门去,推起自
行车,推了几下设推动,才发现忘了开锁。他骑上车,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路上,眼
前白晃晃的一片,云里雾里似的。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逆向地行车,车灯照
着他的眼。他体会到人将死未死的情景,那就是身体还活着,魂已经飞走了。以后
的几天里,他总是在平安里附近走动,好像在等着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平安里
总是嘈杂,人进人出,车来车往。他问自己:王琦瑶是住在里面吗?回答也是犹豫
不决的。弄口玉清瑶的打外招牌他是头一回注意到,却不明白那上面的名字与自己
有什么关系。已是临近过年,人们都在置办年货,马路上更添几分熙攘,与他也是
隔岸的火似的,无子无系。一连几天过去,他早一趟晚一趟地从平安里过,竟一次
也没看见王琦瑶,甚至也没见严师母家的人,进来出去的都是些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这王琦瑶就像是沧海一粟,一松手便没了影。他心里空落落地往回走,说是第二天
不来,第二天还是来了。直到有一天,下午三点时分,他在平安里对面,看见萨沙
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脚步匆匆地走进弄口。他在附近几家商店穿行着,眼睛却看着
弄口。天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萨沙没有出来。他有些倦了,便骑上车,慢慢地走
开了。从此,他不再来了。
萨沙将王琦瑶当作许多喜欢他的女人中的一个。他知道自己有一张美丽的脸,
是女人都喜欢。女人对他的喜欢总是掺杂着一点母亲对儿子的心情,爱怜交加的。
久而久之,萨沙就变得更加温柔乖觉,就好像可着她们的。动思长成的。萨沙对女
人,则是当作衣食父母那么来喜欢的。他喜欢女人的慷慨和诚实,还喜欢女人的简
单和轻信,她们总是有一得就有一还的。女人又是那么一种虚无的东西,将温情看
得无比的重,简直不可思议。萨沙别的没有,可说是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可温情他
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萨沙对自己的苏联母亲,记忆早已模糊,也没有姐妹,他
对女人的所有经验,都来自这些略微年长的、爱他胜过爱自己、向他索取温情、又
踢以仁慈的女人。他在她们怀里就像一只小猫,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也有不耐烦的
时候,那都是被她们的爱给惹的,他便是抓挠几下,也是温柔的。
萨沙在女人堆里可说是鱼水自如,可萨沙毕竟是个男人,心胸是广大的,欲望
很多,虽不一定能争取到手,看一眼也是好的,男人的世界在向他把手。然而,萨
沙在这个世界里却缩手缩脚的伸展不开,他的漂亮脸蛋没什么用处,国际主义后代
的招牌也只是唬人的。他对男人是敬畏参半,有着不可克服的紧张。他敏感到人们
看不起他,对谁也构不成威胁,心里难免又嫉又恨。女人对他既是安慰又安慰不了,
她们甚至会唤起他的自惭形秽。他想,他是因为不行才和她们厮混的。所以,萨沙
内心其实又是恨女人的,她们像镜子,照出了他的无能。有时,他就会伺机报复一
下,当然,还是温柔的,引不起一点警惕。不过,萨沙对王琦瑶的心情略有不同,
说这不同,其实也不是对王琦瑶来的,而是冲着康明逊。他毫不怀疑王琦瑶会喜欢
自己,却是因为康明逊而使形势变了。凭他的聪敏小心,早已看出他俩的纠葛,他
说不上有什么气恼,反觉得兴奋。他觉着他是与康明逊对峙,得到了平等的快感。
要说萨沙可怜,他自己却不知道。见王琦瑶待他亲热,康明逊又不上门了,便
以为是战胜了他,虚荣心很是满足。那王琦瑶因是争取来的,有一点胜利果实的意
思,则又分外看得重一些。见王琦瑶懒懒的乏力,没有胃口,又去求人做了回苏联
面包。他还学会了搓棉球,消毒针头,给王琦瑶打着下手。王琦瑶不觉动了恻隐之
心,问自己是否太缺德,可是紧接着就想到康明逊。康明逊出现在眼前,总是那系
着围裙,戴了袖会,头上出了油汗,曲意奉承的样子,心便像被什么打击了一下。
她晓得没有回头路可走,不行也得行。那头一回搂着萨沙睡时,她抚摸着萨沙,那
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肋骨是细软的,不由心想: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拱着她的胸口
熟睡着,她轻轻地拨着他的头发看,看那头发从根到梢竟木是一种颜色,鸟羽似的,
便要笑一笑,一笑,眼泪倒落下来了。他平时戴眼镜不注意,脱下眼镜才看见了扇
子般的长睫毛,覆在眼睑下,鼻翼是很精致的,轻微地抽动着。王琦瑶觉着害他是
多么不应该,可她也是万般无奈,便在心里求他原谅。再想他到底没父没母,没个
约束,又是革命后代的身份,再大个麻烦,也能吃下的,心里才平和一点。不过,
萨沙也有使她觉着可怕的地方,她没有想到孩子般的萨沙,竟这么懂得女人,动作
准确熟练,她几乎都有些难以自持了。王琦瑶和男人的经验虽不算少,但李主任已
是久远的事情,总是来去匆忙,加上那时年轻害羞,顾不上体验的,并没留下多少
印象;康明逊反是还要她教;只有这个萨沙,给了她做女人的快乐,可这快乐却是
叫她恨的。这样的时候,她对萨沙的愧疚烟消云散,取而代之一股报复的痛快,她
想:萨沙你只配得这种回报。
当她把怀孕的事情告诉萨沙时,萨沙眼睛里掠过疑虑的神情。然后,他开始提
问,问题都很内行,就像一个妇产科专家。问题还有些设置圈套,逼王琦瑶露马脚
似的。王琦瑶知道他是一百个不相信,可话里却是滴水不漏,叫他一百个没奈何。
她暗暗惊讶萨沙的镇定,康明逊是不能与之同日而语,看来,由他来承担这事是对
了。萨沙问过之后,心里虽还是不相信,可也没再说什么。两人依然吃饭说话,甚
至还上床睡了。事后,萨沙趴在王琦瑶肚子上,用耳朵贴着。王琦瑶问他做什么,
他笑嘻嘻地说:问它叫什么名字。王琦瑶就说:它不会告诉你的。两人话里有话,
都是没法说出来的。王琦瑶只觉着萨沙下手比平日都狠,她的快乐也加了倍,更觉
着他所做应得,心中很是解气。过后的两天里,萨沙都没提这事,这事就好像没有
似的,王琦瑶忍不住问怎么办,他就说急什么呢?王琦瑶心里着急又不好说,只得
忍着,依然与他周旋,却拿定主意咬住他不放。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她甚至还和萨沙开玩笑说,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一同去苏联吃面包。萨沙也开玩笑,
说不晓得他要不要吃苏联面包,说不定只吃大饼油条呢。王琦瑶到痛心里发虚,不
敢把这种玩笑开下去,只得中途撤回,心里的怨恨则有增无减,决心也更坚定了。
又过了两天,萨沙来到王琦瑶处,吃完午饭,坐在那里剔牙。太阳从窗户照进来,
照着他的脸,连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历历可见。他剔了一会儿牙,然后说明天带王
琦瑶去医院。王琦瑶问是哪一家,说是在徐家汇,他特别找了个医生,苏联留学的。
多日来的石头落了地,王琦瑶长出一口气,竟觉着一阵晕眩。
去医院是乘公共汽车。萨沙好像是有意的,放过两辆车不上,偏要上那最挤的
一辆。王琦瑶本是不常出门,更少乘车,也不会抢先,尽是让着人家,等她上了车,
车门是在她背上关拢的,脚后跟也夹痛了。而萨沙早已挤到深处,没了人影。她站
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上车下车的人都推她,还埋怨她。等到了徐家汇,下了车
来,她已头发蓬乱,纽扣挤掉了一颗,鞋也踩黑了。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颤
抖着。萨沙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问她怎么了,她咬咬牙,把眼泪咽回肚里,说没
怎么,就跟了萨沙往前走。无论他走多么快,都抢先一步,那姿态是说:看你还能
怎样]萨沙原是要继续捣蛋,这时也不得不老实了。两人终于走到医院,挂了红十
字招牌的大门赫赫然在了眼前。萨沙带了她七拐八绕地走,去找他认识的医生。那
医生是在住院部的,刚查完病房,坐在办公室休息。萨沙先进去与他说了一会儿,
然后把手让王琦瑶进去。王琦瑶一看,那医生竟是个男的,先就窘红了脸。医生问
了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