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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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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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儿子,还不是普通的别人的儿子,而是他老婆和别人的儿子,这就有些出格了。
像他这样一个俗世中人,纲常伦理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他却最终背离了这个常理。
他又不是为利己,而是问善。这才算是英雄,否则也不算。许三观的英雄事迹且是
一些碎事,吃面啦,喊魂什么的,上不了神圣殿堂,这就是当代英雄了。他不是悲
剧人物,而是喜剧式的。这就是我喜欢《许三观卖血记》的理由。

 
 
                                  
                  记一次服装表演
                             

    年前,在上海展览馆,看了一场奇特的服装表演。“模特儿”们都已人到中年
甚至老年,从42岁直至74岁。她们穿了自己设计剪裁的衣服,随着迪斯科音乐走在
长长的红色地毯上,操着没有训练的朴素的步子,面带羞怯而勇敢的微笑。她们逐
渐地镇定下来,有了自信,她们的脚步渐渐合拍,注意到了观众。观众大多是她们
的丈夫和孩子,丈夫和孩子微微吃惊地而也有些羞怯地微笑着。台上台下,他们彼
此都有一些害羞,他们从来没有试验过在这样一个场合里会面,彼此都有些不认识
了似的。起初,他们都不好意思交流目光。而渐渐的,他们都勇敢起来,好像都暗
暗松了一口气。她们开始向他们炫耀,她们忽然发现,她们竟还能够向他们炫耀,
她们心中生出了年纪轻轻的虚荣心,决心再一次地征服他们,而他们则有些目瞪口
呆。几十年岁月的磨蚀,他们几乎忘记了她们是女人,她们对他们稔熟得只成了一
桩习惯。她们排列着一行队伍,轮番向他们进攻,她们已经将迪斯科的音乐踩得很
准,脸上的笑容逐渐热烈,有些无所顾忌。她们起先是用目光袭击,然后挺起了胸
膛,她们踩着红色的地毯,向他们婷婷而又炯炯地走来。他们招架不住了似的,他
们投降了似的放松下来,也不再害羞,甚至有些“厚颜无耻”地盯着他们的女人。

    他们想到:这是女人们,而她们也想到:她们是女人。她们好像已经将这点忘
了很久。

    她们在没有性别的服装里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她们在没有性别的负荷里消灭了
自己的性别,她们没有性别地度过了她们最好的岁月,她们几乎结束了女人最好的
岁月而忽然记起了她们是女人。

    女人们穿着男人们为她们挑选的夜礼服,金光熠熠地向我们逼近,在这一个音
乐厅里还没有完全安静,宴会厅里还没有普及暖气和空调,人们还没有充分的想象
力为生日召开一个晚会,而她们已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待这一切的时候,这大
约是她们穿这夜礼服唯一的夜晚,这大约是她们生平里唯一的金光熠熠的夜晚了。

    她们在她们唯一的夜晚里,炯炯逼人地走来,从长长的红地毯上走来,向她们
的丈夫和孩子走来。她们是走过了多么漫长的没有风光的道路,才走上了这条红地
毯的。音乐越来越激越,热情地鼓励她们并且安慰她们,她们脸红了,她们泪光闪
闪了,而大厅里灯火辉煌。

 
 
                                  
                   自然最美
                               

    王安忆在接受采访时说:女作家比男作家写作更勤奋一些更认真一些。但在写
作上我认为没有具体性别之分。现在有些评论家的观点是从作家自己谈创作的文章
中得来的,这是要上当的。创作过程是说不清楚的,想象力不可捉摸。现在在作家
中也存在一种风气,把自己的创作谈得特轻松潇洒,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还有
一些写作家的人也把作家的写作生活写得非常轻松非常浪漫潇洒,这是不真实的。
我写作用笔写产量也不是很高,我对自己的要求也不是很多,每天只写一点儿。

    现在的作家性别意识不是很强,女作家和男作家很像。而现在两性作家在写作
上并没有太大差别。她们很现实,拼命把现实世界的面目表现出来,尤其是“新写
实小说”那一派,两性作家极其相似,他们的作品、理论不是文学很好的理想和表
现目标。不过那些评论家把方方也归纳到“新写实”里去,这不正确。我觉得方方
比“新写实”作家都要好。对于“新写实”小说,我觉得缺少一种诗意,写作能力
很强,语言非常利落。这批作家的差别很大,笼统归为一派不太科学,这同评论家
的想法有关。

 
 
                                  
                  寻找苏青
                                

    想到这个题目是因为读到一篇文章,金性尧老先生的《忆苏青》。文中有一节,
是写五十年代,金性尧老与苏青所见最后一面,“她穿着一套女式的人民装”这套
服装确是出人意外,总觉着五十年代的上海,哪怕只剩下一个旗袍装,也应当是苏
青,因为什么?因为她是张爱玲的朋友。

    苏青是在我们对这城市的追忆时刻再次登场的,她是怀旧中的那个旧人。她比
张爱玲更迟到一些,有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她不来则已,一来便很惊人,她
是那么活生生的,被掩埋这么多年几乎不可能。她不像张爱玲,张爱玲与我们隔膜
似乎能够理解,她是为文学史准备的,她的回来是对文学负责。即便是在文学里,
她被我们容易接受的也只是表面文章:一些生活的细节,再进一步抑或还有些环境
的气息。那弄堂房子里的起居,夹着些脂粉气,又夹着油酱气的;从公寓阳台上望
出去的街景,闹哄哄,且又有几分寂寞的;还有女人间的私房话,又交心,又隔肚
皮。这些都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可是,张爱玲却是远着的,看不清她的面目,看
清了也不是你想看的那一个,张爱玲和她的小说,甚至也和她的散文,都隔着距离,
将自己藏得很严。我们听不见张爱玲的声音,只有七巧,流苏,阿小,这一系列人
物的声音。只有一次,是在《倾城之恋》里,张爱玲不慎漏出了一点端倪。是流苏
和范柳原在香港的日子里,两人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冷战时期,有一晚,在浅水湾
饭店,隔着房间打电话,范柳原忽念起了诗经上的一首“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总觉得,读诗的不是范柳原,而是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情故
事,说是在上海的舞台演出,但这只是个说法,其实,是在那“死生契阔”中。那
个时代的上海,确有着“死生契阔”的某种特征:往事如梦,今事也如梦,未来更
如梦。但这是旁观者所看见的,局中人看到的或是刀光剑影,生死存亡,或就是蔷
薇蔷薇处处开。张爱玲的声音听到头来,便会落空,她满足不了我们的上海心。因
此,张爱玲是须掩起来看的,这还好一些,不至坠入虚无,那些前台的景致写的毕
竟是“上海”两个字。

    苏青却跃然在眼前。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我们好像看得见她似的。即便是她
的小说,这种虚构的体裁里,都可看见她活跃的身彰,她给我们一个麻利的印象,
舌头挺尖,看人看事很清楚,敢说敢做又敢当。我们读她的文章,就好比在听她发
言,几乎是可以同她对上嘴吵架的。她是上海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马路上定着的
一个人,去剪衣料,买皮鞋,看牙齿,跑美容院,忙忙碌碌,热热闹闹。而张爱玲
却是坐在窗前看。我们是可在苏青身上,试出五十年前上海的凉热,而张爱玲却是
触也触不到的。

    可是,我们毕竟只能从故纸堆里去寻找苏青。说是只隔了五十年,只因为这五
十年的风云跌宕,有着惊人的变故,故纸堆也积成了山。许多事无从想象。即便从
旧照片上,看见一个眼熟的街角,连那悬铃木,都是今天这一棵,你依然想不出那
时的人和事,苏青在眼前再活跃,也是褪色的黑白片里的人物。她的上海话是带口
音的,有些乡土气用。那样的上海话讲述的故事听都听得懂,想却要想走佯的。所
以,当知道苏青在我们身边直到八十年代初期,真是吃惊得很,总觉得她应当离我
们远一些。张爱玲不是远去了,她避开了穿人民装的时代,成为一个完整的旧人,
虽生犹死。苏青为什么不走?由着时代在她身上划下分界线,隔离着我们的视线。

    苏青的文字,在那报业兴隆的年头,可说是沧海一粟。在长篇正文的边角里,
开辟了一个小论坛,谈着些穿衣吃饭,侍夫育儿,带有妇女乐园的意思。她快人快
语的,倒也不说风月,只说些过日子的实惠,做人的芯子里的活。那是各朝各代,
天南地北都免不了的一些事,连光阴都奈何不了,再是岁月荏苒,日子总是要过的,
也总是差不离的。当然,不是钻木取火的那类追根溯源的日子,而是文明进步以后
的,科学之外,再加点人性的好日子。上海的工薪阶层,辛劳一口,那晚饭桌上,
就最能见这生计,莴笋切成小滚刀块,那叶子是不能扔的,洗净切细,盐揉过再滗
去苦汁,调点麻油,又是一道凉菜;那霉干菜里的肋条肉是走过油的。炼下的油正
好煎一块老豆腐,两面黄的、再滴上几滴辣椒油;青鱼的头和尾炖成一锅粉皮汤,
中间的肚当则留作明日晚上的主菜。苏青就是和你讨论这个的。这种生计不能说是
精致,因它不是那么雅的,而是有些俗,是精打细算,为一个铜板也要和鱼贩子讨
价还价。有着一些节制的乐趣,一点不挥霍的,它把角角落落里的乐趣都积攒起来,
慢慢地享用,外头世界的风云变幻,于它都是抽象的,它只承认那些贴肤、可感的。
你可以说它偷欢,可它却是生命力顽强,有着股韧劲,宁屈不死的。这不是培育英
雄的生计,是培育芸芸众生的,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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