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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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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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能力抵挡像吴国栋的这种伤害呢吴国栋本人并不是不好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
挺不错的人,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这种伤害也可以说是无意识的。
  但这是一种意志的化身,代表着一股不小的社会势力。在这种意志面前,天真
烂漫的心显得渺小、无能、孤单。像一片偶然落进漩涡里的树叶,随时都有被吞没
的可能。
  郑子云又问:“你们那个车间主任抓生产怎么样”吕志民说:“您这么拧着
脖子说话多难受,您二位要是乐意,咱们干脆合一块儿吃怎么样”
  郑子云问画家:“怎么样”然后又小声说:“挺有意思的一伙人,跟他们聊
聊”
  画家盯着郑子云直乐:“行啊,客随主便。”
  “你笑什么”郑子云不明白。
  “回头告诉你,先听他们的。”
  吴宾插话了:“要说抓生产,车间主任挺在行,没说的。”
  郑子云好像有意和他们抬杠:“能抓生产,还是不错嘛。”
  吴宾注意看了看他,断定郑子云是他视为极其无能的、典型的老书呆子,对工
厂的事看来一窍不通,不免指指点点:“光会抓生产就行了还管不管人的死活,
我们又不是牲口,不是机器。牲口还得喂点料豆,机器还得上油呢。”
  “说得对,小伙子。”画家慷慨激昂了。也许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像小孩子
一样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那敢情。”葛新发当仁不让。
  “你们小组还挺行啊。”郑子云由衷地喜欢这伙年轻人,特别喜欢那个留小平
头的杨小东,觉得他很有一些办法的样子。反应快,但也不是使人顿生戒心的油滑。
如果让他白白浪费自己和他们这伙子人的感情和力气,他是不会干的。他身上带着
曲折的生活道路留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的明显痕迹:不以为然,冷静,有头脑,实
际,能干。
  杨小东接茬儿:“没什么大不了的,靠的就是心齐。”
  “小东知道心疼人。他心疼大伙,大伙就心疼他。”
  画家问:“他多大年纪”
  “三十一啦。”
  “行,能干。”
  吴宾说:“不含糊。您别看是个小组长,工厂这地方,得来真格的。不像有的
部长,局长,只会划圈就行。谁都能当,只要摆在那个位子上。”
  画家更乐了,直拿腿碰郑子云的腿:“听见了没有”
  郑子云不动声色,说:“对,我女儿也是这么个看法。”
  杨小东不耐烦地挥挥手:“没那么玄乎,不过就是让大家心里痛快点儿。生活
里,本来就有好些事情让人不顺心,如果在工作环境里再不顺心,可就没活头了。
一个人,一辈子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工作集体里度过,凭什么不让他们在这三分
之一的时间里感到愉快和温暖呢”
  杨小东平时从不说这些“官话”。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这顿饭让人生出许多
美好的念头,虽然这些念头和酒,和香酥鸡,和油烹大虾……简直是搭不上茬儿的,
可是他们人人都觉得自己和往常到底有点不一样了。变得愿意相信点什么,愿意说
点他们平时说起来,听起来,都有点害臊的、动感情的话。
  吕志民慢腾腾地接过话茬儿:“不怕大家笑话,师傅,”他转向郑子云和画家,
“咱们是头一回见面。说实在的,在组里,我这个人头顶次了。他们谁也没少赳我、
说我,可我还就是愿意在这个组里呆着,舍不得离开它。别管在外头遇见多少不痛
快的事……”
  葛新发插嘴说:“那可不,就拿上班挤车这件事来说,别提多让人憋气了。今
天早上,汽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车,我往前一冲,正好踩了一个女的脚后跟,她扭过
头来使劲儿瞪了我一眼,张嘴就来了一句:‘德行!’然后把眼皮儿使劲一抹搭,
恨不得用那两片肉眼皮儿把我拦腰夹断。我没理她,好男不跟女斗,心里别提多气
了,觉着她自己多美,谁多爱睬她。”
  吕志民接着说:“对了,谁不愿意自己乘辆小汽车,省得受这份洋罪,就算没
汽车,有辆摩托也行。可咱这点工资买得起吗就算买得起,工厂能生产出来那么
多吗现在买什么不排队就连买大白菜也得排队。再说住房问题,我们一家三代
六口人,十平方米的房子住了二十年啦……”吕志民忽然想起,不该在这个餐桌上,
在今天这样一种气氛和心情下发牢骚。他觉得这番话好像亵渎了他们心里刚刚生长
起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于是转了话头:“这些不痛快的事,说起来没完,不说也
罢,我是想说,虽然有那么多让人烦心的事情,也还有让人痛快的地方,比方咱们
的小组。”吕志民的眼睛亮了,甚至还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和他平时说话之间就能拍
桌子、摔板凳的派头极不相称的,动感情的样子:“要说小组里给大家解决了多少
困难,是解决了房子问题,还是解决了工资问题、交通问题都没有,它没有这个
权。可是,它关心人,真格的,不是挂在嘴头子上.尽它能做的,全不惜力地做到
了。人就是这样,活的是一口气,心里痛快,干什么都行。哪怕我住不上房,哪怕
我提不上工资,哪怕你葛新发明天上班挤车,招惹一肚子气,只要一进车间,看见
大家伙这十三张脸,那些不痛快的事,就全忘到脑袋后头去了。
  听了这番话,刚才还是闹闹哄哄的一桌子人,一时全都静了下来,想着心事的
样子。
  杨小东赶紧发话:“咱们这是会餐,开成评功摆好会可就没劲了。”然后,他
又装出诡秘的样子,压低了嗓子说:“别学咱们的田部长,净让咱们过什么革命化
的春节,革命化的国庆节,革命化的元旦……咱们还是来点实惠的。你们不吃,我
可要吃啦。”他转向郑子云:“您来点什么”他抄起筷子,照准红烧鱼脊背上那
块厚肉夹去,弄了一大块,放在郑子云面前的盘子里,“吃,吃,别客气!'‘然后
又招呼大家:”不吃白不吃,快点吧,菜都凉了。“
  葛新发表示不同意见:“你别说,他再来个革命化的春节,咱们的加班费合起
来又够开一顿了。”
  “那可就不是这么个意思了。平白无故混来的,没劲!”吴宾咕咚咕咚又是一
杯下肚了。他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蹴,鄙夷不屑地说:“忘了一九七六年的春节,
本来活就不满,设备又是刚擦洗完,他偏要到厂里来和工人群众过革命化的春节。
吴国栋那会儿可求着咱们了,央告咱们说,‘各位弟兄帮帮忙,捧捧场,千万都到,
就一会儿时间,保证长不了。部长劳动嘛,长不了,长不了,千万别让领导为难。
回头一人还能落两瓶二锅头。’大年初一一早,就把咱们折腾到车间。好,等到十
点,他来了,还带着个女的——哎,那女的是干什么的”
  杨小东答:“部办公厅主任。”
  吴宾接着说:“什么主任!捧哏儿的。两个跟演双簧似的,跟咱们吹了一个小
时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然后,嘀——嘀——屁股后头一冒烟,走人了。他敢情好,
回到家里,有保姆做现成的伺候着。
  不像咱们,还指望着过节放几天假休息休息,看看朋友。女同志还想趁这几天
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这么一来,加上路上往往返返,一天的时间全泡汤了。他倒
好,在厂子里混了一个小时,还落个部长下厂过革命化的春节,登报扬名,便宜全
让他占了。这种花里胡哨的人,还一节节地往高里升,真他妈的邪门儿。中国还有
希望没有怎么打倒了‘四人帮’,还有这种事儿。“
  葛新发又给他斟上一杯:“喝吧,喝吧,你操什么心,他当他的官儿,你干你
的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工资一个也不少你的,不就得了。”
  吴宾不肯罢休:“正经关系不小呢这种人当权,能一心扑在‘四化’上能
把老百姓放在心里工资一个不少,可也不见长啊。
  要是当官儿的都这么个当法,咱们还有没有盼头了”
  画家又在桌子底下踢踢郑子云的腿。 


第十七章 
 
  郑子云的神色,不像刚坐到这张桌子上的时候那么神采奕奕了。他忽然显得疲
倦、苍老、冷漠、拒人千里。他抓起那瓶没有喝完的茅台,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
急于收场地说:“各位小同志,我敬你们大家一杯,怎么样”
  吕志民握起酒杯:“总得有个说法吧。”
  “说什么呢”郑子云转向画家。画家依然用那双儿童一般充盈着笑意的眼睛
看着他。郑子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地笑啊。
  “这样吧,今天能和你们一块喝一杯,心里挺高兴,希望咱们在各自不同的岗
位上,做出好成绩。咱们后会有期,干!‘.众人一口饮下。
  吴宾咂吧着嘴唇:“好酒。”
  吕志民在跟郑子云握手言别的时候问道:“说了归齐,您二位又是干什么的呢

  郑子云一面扣着绿色棉布军大衣的纽扣,一面答道:“他是画家,我嘛,干点
行政工作。”
  “啊,管吃、喝、拉、撒、睡的。”
  郑子云笑笑:“差不多吧。我说你们这顿饭吃得真值。”
  “车间主任的鼻子都气歪了。”
  “再气一下,兴许就正过来了。”
  出了饭馆,冷风扑面。在饭馆里变得有点沉闷的人,像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海,
让冷飕飕的感觉刺激一下,重又兴奋起来。
  郑子云问:“你刚才笑什么你说一会儿告诉我。”
  “我忘了。因为我好像一直在笑。”
  郑子云陪着画家慢慢地向电车站走去。他的眼睛,在街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像
有许多飘忽不定的念头,一个个地在那里面闪过。他忽然打破沉默:“今天吃饭,
收获不小。那个杨小东帮我解决了思想上的一个大问题。怎么才能调动人的积极性
不能光靠空头的说教,也不是什么先生产、后生活。靠的是关心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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