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盛回了牌坊下侯着,一颗心就在相好和行首间来回挪腾。
个把时辰后,一辆马车出了那处宏大宅院,行到牌坊处停下。刘盛收住依旧没有着落的心神,颠颠迎过去,车门开时,他一张脸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点头哈腰地唤着三叔。
马车里一个穿着织锦缎,戴着东坡巾,仪态颇为不凡的胖子懒懒嗯了一声,问道:“王家林院的事可办好了?”
刘盛谄笑道:“一半已妥了,就等着王何氏拿到死当的质押契书,再一并去县衙过契。”
胖子正是何广林何三耳,没拿正脸对着刘盛,露出的右耳竟然裂作两半,看起来像是两只小耳拼起来似的,这也正是他诨号的由来。
早年何三耳还只是王相公家一个小小家仆,去找佃户催租时,佃户挥刀相向,伤了耳朵,但他楞没回手,就抹着一脸血,有礼有节地继续催讨,忠义之名就此传开,被王相公家委以重任。而后王邓两家联姻,邓家也看中了他,托以大小事务,渐渐就成了两个相公家的干人。
何三耳多关心了一层:“听说王二郎已经好了?”
刘盛点头:“好是好了,可他要去灵泉寻父,正急用钱,托了王麻子夫妇出质。侄儿刚跟王何氏商量过,她会劝王二郎把林院死当了。”
何三耳再嗯了一声,交代道:“千万记着,别闹出事情!王秀才不说,王二郎名声在外,都入过许翰林的耳。给你二百贯,不止是买林院,还备着安抚事头。”
刘盛暗自撇嘴,二百贯?他可听到了消息,王相公家的老太爷给了何三耳五百贯办这事,为的是出高价买安心,结果何三耳只给他二百贯办事。
不过何三耳终究是他东家,不给他机会,这二百贯还过不了他的手。再想及现任成都知府许翰林许光凝,刘盛暗打了个哆嗦,也有些忐忑了,嘴里却笑道:“三叔提携侄儿,不就瞅着侄儿办事牢靠么?事情都落在王麻子夫妇身上,跟三叔都沾不上,更不提相公家……”
见何三耳面色微变,再咬牙道:“三叔既有交代,事后侄儿也会再去瞧瞧,若是王麻子夫妇太过分了,侄儿也会周济一下王二郎,如此更显出三叔和相公家的仁义。”
何三耳稍稍满意,强调道:“周济这事,一定要办,王二郎不定还典了家中田地,到时你去赎了,再起一进屋子,至少让王二郎有住处,有饭吃。”
算算手头的钱又要出去二三十贯,刘盛心中发苦,不由抱怨出口:“三叔,咱们公平买卖,已是护足了相公家名声,何至于这般谨慎?就说许翰林许大府,不还是相公家女婿么?”
何三耳瞥了刘盛一眼,眼中精光闪得刘盛低头不迭,就听他冷声道:“相公家办事,自有相公家的章程!你懂什么!?”
【1:大观元年(1107年),四川交子务改为钱引务,大观三年(1109年),交子改为钱引,】
【2:宋时地产房屋买卖,都要去县衙买“定贴”,也就是格式合同,一式四份,缴纳契税,完成过户,经官方过契的叫“赤契”,不过官的叫“白契”。】
第九章 衣冠盛族的分寸()
马车将刘盛的身影抛在后面,车厢里,何三耳指头敲着膝盖,品着刘盛的抱怨,之前在庄子里向十三太爷禀报事务时,十三太爷告诫他行事谨慎的话似乎又回荡在耳边。
“歧公虽然籍在华阳,却已算是舒州王氏一脉,我们华阳王氏,不过是仗着祖辈厚泽和歧公恩荫而已。乡里称呼我们是王相公家,听听就算了,当起真来就要害了自己……”
歧公说的就是受封歧国公的王珪,王珪之父王准英年早逝,他随叔父王罕定居舒州,而后开枝散叶,华阳已只算他这一枝的祖籍。
何三耳当时不解地问:“相公太爷一直把籍贯留在华阳,大老爷不是也要回来了么?”
王珪一辈在族中已以太爷称呼,如今华阳王氏的当家人正是这一辈的十三太爷。而何三耳口里的“大老爷”则是王珪长子王仲修,年前已致仕,准备回华阳养老。
何三耳话外之意是,华阳王氏终究是王家根脉,处事谨慎没错,也没必要太过束手束脚,真当起大善人了。
十三太爷呵呵笑着,一股豪气油然勃发:“大宋这百多年来,以文华辞藻论,我们华阳王氏不如眉州苏氏,以仕宦显赫论,我们不如相州韩家。以名望权柄论,歧公不如寇晏富韩,不如范文正公和王荆公,更不如当今的蔡太师,但是……”
“眉州苏氏,就留下一堆诗词文章,现今还被禁着。相州韩家,空留名声,已远了朝堂。范文正公更是往世风流,至于王荆公,还不知身后会留下何等名声,蔡太师……更不好说。”
“独有我们华阳王氏,如你大老爷所言,‘六世词科只一家’,天下无双!唯一能跟我们比的济州晁氏,有一世还是赐进士出身。厚积而薄发,方成就了歧公之业。歧公被士林讽为三旨相公,却不知正因歧公之谨,方有我们王氏之固。即便歧公被打入元佑党籍,不还是另作别论,近前复了故官赐谥么?”
“不光如此,我们华阳王氏根脉已经深植士林。邓资政(邓洵仁)是王家的女婿,许翰林(许光凝)是王家的女婿,如今再知枢密院事,已是士林所望的郑达夫(郑居中),也是我们王家的女婿!相公之下的出色人物,李格非、余中、闾丘吁之辈,都是我们王家的女婿!我们华阳王氏不称衣冠盛族,天下再无人能称得……”
十三太爷虽只有恩荫的将仕郎官身,但道出这番话时,何三耳只觉便是他亲眼见过的翰林学士、成都知府许光凝,气度也不如十三太爷。
因此当十三太爷再淳淳训诫时,何三耳当时就屏息静气,束手而立,一个字也不敢放过。
“华阳王氏至今稳稳立着,凭的是什么?就是歧公所奉的准则!时时省己心,远恶行,不逞一时之气,不争一时之名。今时郑达夫、邓子常(邓洵武)在相,与蔡太师同仰官家鼻息,安知我们的作为,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不会被有心人捏在手里,作了争斗之柄?”
那时十三太爷看着何三耳的目光有若实质,让何三耳心中惴惴,生怕要追究自己借相公家名声强占田地,置办庄园的事。
“眼下这世道,君子小人相争,我们华阳王氏,终究还是站在君子这一边,总得撑起君子的颜面。若是行止有差,即便许翰林知成都,也难一手遮了蜀地,总有小人,或是自号真君子,实则伪君子之辈跳出来,你……记下了么?”
何三耳就觉背心潮热,赶紧点头,盘算着回去后好好清查占地之事,看有没有什么后患。
“当然,这些话也不是要你自缚手脚,操持这么大个家,行事已难纯以善恶计较,你在外经办杂事,也是一般道理,要紧的是注意分寸。”
最后十三太爷交代了这么一句,让何三耳放下心来。
思绪拉回,何三耳正敲着的指头停了下来,没错,分寸!这分寸说的可不是对下,而是对外,对上。被自己强占了田地的几户人家都是升斗细民,再要闹,给点小钱打发便是。再关照那一都的都保,把事情捂在都保下,不会传了出去,怎么都起不了风浪。
什么是分寸?这就是分寸!若是学那些没有底蕴的暴发户,动不动就出手打杀,毫无遮掩,芝麻大点事也闹得沸沸扬扬,天下人皆知,那就是失了分寸。
要拿捏好分寸,就得有眼光,二十多年前他去催租,被佃户伤了耳朵,却依旧笑脸相对,可不是揣着一颗菩萨心,而是他瞅见了旁观者里有知府吕大防的家仆。相公家用他为干人,也不是用他的菩萨心,而是用他的眼光。
用这眼光审视过了自己的事,再审视刘盛所办的王家林院事,何三耳心中笃定,王秀才不在了,王二郎还小,又隔了王麻子夫妇一层,怎么也沾不上腥。
转念将此事放下,何三耳踏踏厢板,吩咐车夫:“快一点,别让县尊老爷抢在了我的前头!”
他正要赶去万里桥南的对江楼,新任华阳知县到衙不久,这位赵知县的父亲十多年前也知过华阳县,留下了老大善名,县人都以“小赵知县”敬称。借几位与老赵知县有交情的乡老搭桥,何三耳在对江楼摆酒宴请,与小赵知县熟络关系,这才是要务。
马鞭爆响,瘦骨嶙峋的建昌马加快了步子,马车悠悠朝北行去。
“小赵知县……”
林院书房里,王冲正一边与毛笔作斗争,一边听着邓五的回报。
邓五不愧是包打听,两三天里就探来了何三耳的近况,还颇有职业精神地作了延伸调查,将最近上任的华阳知县也摸了摸底。
“十来年前,小赵知县的父亲老赵知县重修沙坎堰,灌田三万多亩,华阳一县人感恩戴德。前些年老赵知县死了,县里乡老还为老赵知县修了赵侯祠,就在南面十多里处的江湾那,我跟爹娘去拜过,秀才公肯定也带二郎去过。”
邓五如邀功一般喋喋不休:“朝廷就是念着老赵知县的善缘,才又把小赵知县派了来。小赵知县年方三十,据说是个方正君子,不过……”
邓五盯着笔下正龙飞凤舞的王冲,带着点敬畏地劝解道:“能作到县尊老爷,方正也该是有分寸的。二郎真要跟何三耳对上,闹得大了,王相公家面前,小赵知县还能不能方正,可就难说了。”
王冲搁笔,见邓五的目光投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已写满的宣纸揉作一团。他虽融合了原主的记忆,但写字的手感还没完全到位,一手毛笔字惨不忍睹,可不好让邓五瞧见。
“我哪会跟何三耳对上呢?不过是理清与叔婶的关系而已。既与何三耳无关,这华阳知县,不管是老赵还是小赵,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与我都不相干嘛。”
他一边揣摩邓五取来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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