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僻静处,他摸了摸腰间,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竹筒。两指粗细,墨绿颜色,精致小巧。的确是皇家密探的专用的信筒。
刚刚他一见那人神情就知他绝非偷儿,再一算时间,皇帝也差不多回宫该有信儿给他送过来了。他反应很快,想通这些再做出应对不过呼吸之间。
禾后寒买好了干粮,不多耽搁骑着马就出了城,他倒出竹筒里卷成细细一条的信纸,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朕已临早朝,即日诏边关大将军荣嘉禄领三万兵回朝,爱卿需加快脚程,尽早抵京。
禾后寒看到荣嘉禄三字,心中蓦地一紧,先是喜悦,紧接着忧虑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他早该想到的问题,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已经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
先说崇渊这字条的意思,第一句话,表示皇帝已安然回宫,暗卫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第二句话,诏将军回朝,这并无不可,朝廷常常将戍边的将士诏回换人轮守,这是天家惯用的做法。但崇渊让荣嘉禄领了三万兵,这数目不说多但也绝不少,恰恰够将京城围个铁桶。这一举动后崇渊的意思叫人不得不深思。
皇帝离朝三个月,各大臣结党营私现象必然严重,有乱臣贼子露出端倪都不为过,崇渊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他势单力薄,京城禁卫军又都由各大官宦世家掌控,他需要一个有力的威慑后盾,恐怕朝局格式就要彻底洗牌了……禾后寒一边琢磨着,一边翻身上马,扬鞭继续前行。
而这个可助皇帝一臂之力的人,必然是一个身世显赫又资历尚浅的人。荣嘉禄出身将门世家,三代忠臣,他自请去西北守关,一晃八年尽忠职守,虽无大功但其品行之佳可见一般,又正是有抱负的年纪。皇帝选他培养,不难理解。第三句话,则是催促禾后寒的意思了,禾后寒乃舜朝丞相,这等大事他自然不可缺席。
这些安排本来是天衣无缝的,但崇渊并不知道,他诏回来的这位将军同自己的丞相是自小长大的师兄弟!在外人看来,这同结党营私有何区别?他终于挖出了先皇埋下的隐患。
荣嘉禄这一回朝恐怕就要加勋进爵,再等办好了皇帝心中想的那些事,直授护国大将都有可能!禾后寒心里明白,若是他知情不报,这在将来总有一天会演化成不可预知的灾难。
其实,他现在还有办法改变皇帝这一决定,如果他立即返回城镇,由密探往京城发一份密报,陈明他同荣嘉禄的师兄弟关系。可这样的话,崇渊谨慎起见,恐怕一生都不会再诏荣嘉禄回京,也难重用他。他师兄武艺绝伦,又性情诚恳稳重,实乃难得之将才,他这么做无疑会毁了他的一生!
禾后寒内心天人交战,他的眼前浮现出他师兄少年时温和的笑容,在禾后寒的心里,他师兄荣嘉禄品德端正,性格和善,同结党营私,谋权篡位这两个词是天上地下的分隔。禾后寒不相信那样的人会起谋反之心,哪怕有朝一日他俩皆手握大权,他依然不会,他也不会。
若真有那么一天,皇帝猜忌他二人……他便舍了一切回乡种田又如何,他师兄照顾他多年,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做出伤害他的事,他如何忍心毁他一生!
禾后寒下了决心,将竹筒封好,夹紧马腹,向着远处连绵的山脉疾行而去。
禾后寒这么想的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沙尘漫天的西北边关,荣嘉禄刚刚接到了皇帝的诏书。他把诏书细细看了一遍,一点点地想到了禾后寒所顾虑的一切,他早在接到上一封家书时得知禾后寒做了丞相时心中就隐隐不安,如今他的不安俨然成真。荣嘉禄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笑容,温润的眼睛里是同那漫天风沙格格不入的柔和,然后他闭了闭眼,思考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如同换了一般,只有刚硬坚忍的模样,他做了同禾后寒一样的决定,然后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长弓,披上了寒光凛凛的甲胄。
丞相有何待(下)
京城的夏天终于姗姗来迟地叹了口气,这一口热乎乎的风浮躁地穿过大街小巷,大笑着解下人们的衣服,挂上了夏夜的聒噪。
禾后寒风尘仆仆地进京时,戴了顶斗笠,身上是朴素粗糙的麻布衣服,整个人极不显眼地隐藏在进城的人群中。
这四个月来他对外的说法皆是告病在家,这冷不丁地出现在城外说不过去,他自然要小心隐蔽。其实他心里也知道,皇帝遇刺重伤,他同时告病,紧接着田氏一门下狱,其实明眼人早就看出其中有名堂,不过是不敢去猜罢了。
这会儿皇帝已经上朝一月有余,他也终于抵京了,光明正大地从城外骑马进来总归不好,叫有心人看见又要起风波。
时隔四个月,从春寒料峭到如今夏日炎炎,直叫人觉得恍如隔世。
禾后寒骑着马,优哉游哉地向着城西禾府而去,离着京城十里地的时候,他迫切心急地快马疾行,这进了城反而松懈下来。
禾府的黑底牌匾,禾府的棕木大门,还有门前两座栩栩如生的石兽,这一切一切都叫禾后寒发自内心的亲切欢愉,他下了马,走到门前拉起门环轻扣几下。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道缝,有人露出个脑袋来,等禾后寒揭了斗笠,那人蓦地瞪大眼睛,大叫一声:“老爷!”,禾后寒摆摆手,那人忙不迭地开了门,把他迎了进来。
禾后寒进了门,边走边问:“府中一切可好?”
那人牵着马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地回答:“都还好,您不见的第二天宫里就来了几个人把管家叫去了。后来张管家辞了好几个人,又把我们剩下的叫在一起吩咐了不准把您出府的消息说出去,说啊,谁说出去就小命难保!”说完偷偷看着禾后寒,不解之意溢于言表。
禾后寒知道那是宫中暗卫过来交待的,辞掉的几人恐怕也是暗卫查出有问题的,他不做解释,只颌首道:“如此本相就放心了,府中如今还有几个人?”
那人掰着手指头,算道:“张管家,前院杂役算上轿夫一共七人,后院洗衣做饭的四个,马夫老王,还有您的贴身小厮,加上小的,一共十四个人。”
禾后寒顿了顿,心中有了数,便吩咐道:“叫人烧桶水来,再做几样清淡的小菜。”又道:“再叫罗祥给本相换床干净的被褥。”
那人立马答是,麻利儿地转身牵着马儿一溜小跑进了偏院。
不过一会儿功夫,整个死气沉沉的禾府就闹腾了起来。
好像有了主心骨,这座宅子才又活了过来。
禾后寒站在前厅,听着这些声音,长长吁了口气。
他现在可以短暂地放松一下,然后必须马上打起全副精神。
这后边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忙,昱亲王现在不知在哪处虎视眈眈,密探正在加紧查着;崇渊又要打乱朝堂格局,让他这丞相好有用武之地,别再像以前那样做个摆设;还有他的师兄荣嘉禄近日也要带领三万兵士回朝,他得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隐瞒他们的关系;再往远了说,还有边关之外空北族人的问题……这一切一切繁杂纷乱的东西都横亘在他未来的道路上,他必须要走过去。
禾后寒明白,在江湖上走一圈除掉了七巧教这不过是个开端,崇渊依然只有十三岁,朝堂之上依然风云莫测,边关情势依然微妙难言,他注定这之后许多年都无法清闲。
但在更久更久的多年以后,他会作为舜朝史上成就最高的丞相被载入史册。他的故事将会在舜朝流传,每一个年幼的孩子的远大抱负里都会出现他的身影,他会成为之后每一代皇帝都渴求的丞相,他会成为一个传奇。
这时禾后寒的贴身小厮罗祥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道:“大人,大人,皇上来旨了!”
丞相有何快(上)
禾后寒心想,到底是京城的探子,水准就是高。
罗祥惴惴问道:“大人,还烧水么?”
禾后寒笑了,道:“多烧些。”说完他理了理衣袍,大步向前厅走去。
来宣旨的太监换了人,禾后寒见过那太监,是崇渊身边可信的人,只是一副棺材脸,对着皇帝都是不苟言笑。禾府接过两道圣旨,第一次给禾后寒封相,从此满门光耀;第二次一根百年人参,珍药无数,嘘寒问暖尽显帝王恩宠。
禾后寒站起来接了圣旨,手一摆,金镶边朱漆木箱就被人抬进了内屋。
那太监多一个字没有,弯腰躬了躬身就出了丞相府。
禾后寒倒觉得省心,这太监话少人冷,虽略显不近人情,不过或许崇渊就是看中了这点。
皇帝送药来,意思明白得很,爱卿啊爱卿,吃完这些灵丹妙药就来上朝吧。
禾后寒心中有数,他在家再缓个几天,到时候感恩戴德,三呼万岁地上朝谢恩,这表面上就过去了,谁来查皇帝赐的是哪门子仙药,一吃就见效。
屋内燃了一片白悠木,清寡的味道叫人浑身宁和。禾后寒洗了个澡,坐在榻上,摸了摸柔软干净的被褥,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他不知多久没睡过床了,即便下榻客栈,也都是随便凑合一宿,早早就起。如今再回相府,这一切就变得人间天堂一般。
这会儿他解开外袍,松了袜口,一翻身躺倒,顿时觉得骨头都要酥了。禾后寒只觉那奔波劳累,打打杀杀都恍如隔世了。
有人轻叩他窗,禾后寒向里侧躺着,登时眉头一跳。他竟真以为皇上会给他放假?那般急着叫他回来,自然是有要事相商,白天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这会儿才是正经。
禾后寒实在不愿起身,只低声道:“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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