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渊听到这儿已经明白禾后寒的意思,不过他只静静看着他,并不做声。
禾后寒越说越快:“至今禾府中,能与臣说的上话的,不过管家与小厮。臣幼时未能绕欢父母膝下,稍长时又未尽到兄长的责任,如今亦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道。然,微臣一朝之相,当以舜朝百姓,皇室安康为重,臣情愿以一小家之喜乐团圆换万家欢颜。”
“但微臣不能因皇上您一己之私,就断了禾家的后,让父母不得安宁;不能因皇上您一时执念,便舍弃臣多年夙愿。”
“……臣想有一位夫人,有一双儿女,臣想让府中再次热闹起来,就像臣八岁离开之前的样子。”
他极少真情流露,推心置腹,他盯着崇渊,眼神里带了一丝乞求。
崇渊神色带了点了然,道:“朕都明白,但若朕不立后,你这愿望便不可得现。”说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深沉下来,缓缓地道:“朕于三年前便下定决心,此生绝不立后。”
这句话于禾后寒而言无异晴天霹雳,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半晌才犹豫地道:“皇上……皇上是说臣,此生不能娶妻生子?”
崇渊看着他道:“朕不许。”
禾后寒心中一半冰一半火,两厢碰撞,让他内心翻腾不已,手心布满冷汗。
崇渊靠近他,神色里带了点强硬,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仔细听着,牢牢记住了,朕不许你娶妻生子,你不会有儿女绕欢膝下,不会有贤妻举案齐眉。但朕承诺,朕承诺你,朕会陪你一生一世,不论生老病死,朕都不会弃你于不顾,朕会宠你,信你,照顾你,满足你,朕会……”
禾后寒已然无法听之任之,猛地开口打断他道:“承蒙皇上抬举,但臣只求寻常生活,有妻有子,阖家欢乐。况臣为当朝丞相,皇上若一意孤行……让微臣日后如何做人,又如何服众?”
崇渊并不恼怒禾后寒打断他,平静地道:“朕早知道说服你是绝不可能的,江盛追着你三年,费尽心思花样不断,你都不曾软化一分。”
禾后寒不明白崇渊这话的意思,不过心里已经隐隐觉得不安。
崇渊站起来,走到门口,吩咐道:“把太子抱过来。”
丞相有何忿(上)
崇渊把明桥抱在怀里,那小小幼童看起来睡得迷迷糊糊的,有些撒娇似的哼哼唧唧,崇渊连声哄着他,“桥儿乖,桥儿乖乖的。”
禾后寒坐在床边看着,他正往身上套一件天青色的外袍,他缓缓问道:“皇上这是何意?”
崇渊瞟他一眼,抱着明桥走到桌前,上面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俱全,崇渊把明桥轻轻放在桌边,宠溺地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道:“桥儿可别乱动。”回头对禾后寒道:“替朕磨墨。”
禾后寒不明所以地照办,他掀开彩釉描金边的盖子,用搁在一边的白瓷小勺舀出清水来,滴到墨砚里,用墨杵细致地研磨起来,他看起来仍然是有条有理的样子。
这时明桥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墨杵,小孩子的动作从来都没什么目的性,因而禾后寒也并未制止,只是带着明桥一起磨墨,明桥先把视线投在砚台上,似乎对那一圈一圈滑动的墨汁着了迷,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禾后寒身上,用明亮而澄澈的双眼看着他。
禾后寒不禁和他对视起来,小孩子的眼神总是充满奇妙的力量,他会一眨不眨地盯着一样东西很久,而你一点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禾后寒细细观察着小太子,他有一对漆黑的瞳仁,禾后寒不知怎的心里一动……然后那小小的人儿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略长的眼角不甚明显地勾了一个可爱的弧形,禾后寒研磨的动作猛然僵住。
崇渊铺开了宣纸,正提笔勾画着什么,但他一直分心注意着禾后寒,此时见他研磨的手一顿,就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口气,加快了手上动作。
明桥笑了一会儿,转过头去要崇渊抱,崇渊正好将笔停下,就势将明桥搂过来,一手点了点桌面上铺着的宣纸,对禾后寒道:“你看一看罢。”说罢他轻轻摇晃着明桥,踱步离开桌边。
禾后寒强自压下心中波涛汹涌,凑过去细看崇渊画在纸上的东西。
那是一幅画像,一名相貌清秀的男子立于其中,风度翩翩,雅致极了,那五官却是明桥的,崇渊画了一幅二十年后明桥的肖像。
然而这样一张普普通通的画,却如同在禾后寒的脑子里投下了几十斤火药,剧烈凶猛的冲击叫他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那的确是明桥的画像——可又分明是禾凝凝的模样!
画中人既是明桥长大成人后的样子,又是禾凝凝若生为男子的模样。
禾后寒抬头看向明桥,那小太子眉眼之间虽还未长开,可仔细分辨,依稀有禾凝凝幼时的模样,他脑海里顿时如同开了闸一般,浮现出无数联想……
丞相有何忿(下)
三年前,六月盛夏。
廷琮殿。
崇渊正在听黄一的汇报。
“……峰丘镇周延家饮食用度皆已混入……一切都在暗中照着皇上交待的药方按时进行。”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呈上,道:“这是黄七的详细汇报。”
崇渊接过信函,点了点头道:“你们言行要谨慎,绝不可叫人发觉。”
那男人听得这话,更加小心,他跟了崇渊小半年,从未听过崇渊这般谨慎的叮嘱,他立刻点头应道:“是,请皇上放心。”
崇渊摆了摆手,道:“下去领赏罢。”
那男人悄声离去。
崇渊坐在御座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好似小憩了一会儿,外边的阳光正好,让阴凉的殿内也明媚起来,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热烈的日光,这是皇宫的夏天。
过了不知多久,崇渊唰地睁开眼睛,夏公公垂着眼睛从廷琮殿偏门走进来,他一出现——就好似把殿内的阳光统统逼退三分。崇渊瞅了他一眼,夏公公头上仿佛长了眼睛,马上禀报道:“皇上,地一刚刚到了,可是现在叫他进来?”
崇渊道:“传。你再派人去把张太医叫来。”
夏公公应了是,退了出去。
地一进来就先呈上一封信函,道:“这是地十,地十三,地十五的汇报,皇上请过目。”
崇渊看了一会儿,把信函折好,放在一边,沉默半晌,问道:“这上面写的,有几个人看过?”
地一道:“负责彻查此事的地十,十三,十五,以及属下,共四人。”
崇渊道:“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不可泄露丝毫出去。”
地一落字铿锵有声:“是。”
崇渊挥了挥手。
殿内又空下来,崇渊盯着那封信函,顶端是一个名字“荣嘉禄”,他的目光往下移,那里还有一个名字——“季瑞声”。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抽出黄一呈上的信函,又取出一张宣纸,写了起来。直到夏公公进来道:“皇上,张太医到了。”
崇渊正好将将写完,他恩了声,吩咐道:“叫他进来罢”。
张太医小步快走过来,跪拜道:“臣叩见皇上。”
崇渊把他刚写完的纸拿起来,轻轻吹了吹,然后折起来叠好,道:“免礼,过来罢。”
张太医接过信纸收好,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很高,这时见崇渊神情,便知趣地道:“若皇上无事,臣先告退。”
崇渊挥手道:“去吧,你辛苦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日头悠悠地滑过天边,夏公公再次进来,道:“天一来了。”
崇渊把手中正批着的奏折放于一边:“叫他进来。”趁着这功夫,他捏了捏发酸的指节,又揉了揉太阳穴。
天一行过礼后,开口便是一大串:“二十天前的回报,易波,细茨,乌伯罗,四方塔等西域小国皆如常无异;然西北边疆空北蛮夷之族派出大量刺客探子进入吾国,属下派手下跟随多日,其此行目的在于十年前空北赞多王篡位时逃走的子玄公主,他们似乎是追踪她而来。”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信函,呈给崇渊,道:“这上边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和记录。”
崇渊接过来,道:“你做的很好,去领赏罢。”
天一谢恩后退了出去。
殿外夏时正佳,崇渊看着那不知何时撒了满宫满城的暮光,他的眼睛里缭绕着无穷无尽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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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三月十一,早春时节。
廷琮殿。
张太医跪在下首处,道:“皇上,臣月前刚去探过禾大人妹妹的脉,她这几日就该临盆了。”
崇渊正唰唰地写着什么,一边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便动身去峰丘罢候着罢。”又道:“此行朕有个贴身宫女与你同去,她姓李名溪,你知道该怎么做。”
张太医应道:“臣明白。”
崇渊嘱咐道:“不可有丝毫差池,若是女孩,只需保住即可,若是男孩,你要记得拖延时间,剩下的全权交予李溪去办。”
张太医连忙道:“臣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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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三月十四,阴雨绵绵。
峰丘。
周延家中。
张太医仔细观察着禾凝凝的脸色,又以三指搭在她脉上凝神思索,接着他给一边的李溪使了个眼色,李溪立刻会意,不着痕迹地向外挪了一步。
张太医手中多了个药瓶,他把盖子启开,放在禾凝凝鼻子下边,禾凝凝正痛得大汗淋漓,眼睛都睁不开,嗓子里一声声压抑的嘶嚎,然而这时她神情微微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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