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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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神游-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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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休息。

杨仪走了之后我就将自己整个儿缩作一团,躲进毯子里。我不要被人看到我这副样子——— 这副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的样子。我在发抖,嘴唇、四肢、心灵乃至魂魄都在因为这没由来的疼痛而颤栗,同时也在为着恐惧而寒战——— 我为什么总会这样地痛呢! 看惯了死亡的我习惯于把各种不寻常与死亡相联,我是个怕死鬼——— 我还这么年青,还有这么多人可以去爱着,我怎么可以死了呢!

然而我终于还能够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我感到有一双纤巧的凉凉的柔软的手在摸我的额头……

醒来时我看到一个女人,她正在替杨仪解盔甲。

她并不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但是中年女子的那分风韵却使她显得宁静而详和。她有很修美很俊秀的眉和极其分明的唇线,她的动作柔和舒展,唇角微微地翘着,那种几乎是职业性的笑容点缀得恰到好处,使你忍不住要想象从那唇边正绽出怎样鲜艳的花朵来。

我突然觉得我见过她。

她笑着,忽地用手去捂捂嘴。她的指因为经年的操劳而不再光洁如玉,但她年轻的时候,它们一定可以让许多矜持的人们黯然销魂——— 我没有再过多地由她的手联想下去,我只是在回忆。

这个女人用手捂捂启开的唇的姿势很奇特,像是要就近地接住从朱唇中吐出来的一小枚果核儿——— 我记起,我的生命中,曾遇上过一个女人,也是这样地去捂她的唇。那个女人很美丽,也很不幸。我曾发誓,为了她我这个小流氓发过平生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重誓,以我的灵魂作证,我要让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活下去。但岁月的残酷流逝将我卑微的魂灵与承诺践踏得一文不值,她像在春日里消融的冬雪,化了水,流走,流到不知何处去了。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她,并且觉得倘默默地为她祝福是一种欺骗自我的虚伪和假意,所以只是对自己说,记住,你辜负了她!

这是我的一桩大罪过,无法救赎。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杨仪的女奴。

她用同样的手法去捂她的唇,我的心狂热而至于麻木。她的发,扭来扭去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盘好的。

我唤得很轻,却也分明:黛水……

女人仍旧在替杨仪解盔甲,那套甲很繁琐,似乎怎么解也解不开。

我掀了毯子跳下榻,跑过去捏住她的手看。这个动作有点粗鲁,杨仪被我吓了一跳,他好像有点不解又有点尴尬,又好像说着 “韩侍郎你怎么啦”之类的废话。

我不理他。

抬起那女人的手时,发现除去拇指外那尖尖的笋指上都有极浅极浅的一道伤痕,并起指来它们平成一线,疏淡得一如于往昔的记忆,令我终生无法忘怀。夏蝉嘶鸣的日子,一个相当美而复又忧郁的女人将她的指重重地按向琴弦,溅开一口殷红的潭——— 她的血。我用白布轻轻地替她包扎,我说她的手很漂亮也很珍贵。那时的我不过是她身旁的一个小跟班,一个终日无事可干的小混混,开口就是“你他妈的”。

我紧紧地捏住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手,怕她于瞬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为什么竟能够遇见她?不管我现在是什么而她又是什么,我只在朦朦胧胧中以为自己不过是转了个圈儿,又回到了起点。

我叫:黛水,黛水,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明鹏,你一定记得的!

这个女人没有挣扎,她莫非是像所有的女奴一样早已懒于挣扎与抗衡?她只是将迟疑的目光投向杨仪,好像说着 “杨大人,这位是谁”之类很搪塞我,也很虚假的问话。

除了黛水她不可能是别人,我明白。我只是不知她何以竟不愿答理我——— 不相信她已将我忘了——— 我将她记得那样深,她怎么可以轻易地就将我给遗失在某个角落了呢?

杨仪走过来,笑道:韩侍郎,这是……嗯,原来马(谡)参军的女奴,现在……她的名字叫阿春。

我又一次仔细盯着她看,她就是黛水!阿春这名字多么粗糙,怎么配得上她呢?我轻轻地松了紧攥住她的手,说杨大人可否……

“韩侍郎认识她?”杨仪一脸诧异。

“她是我的故交,明鹏想为她除去奴籍。”我一笑,说:“希望杨长史能够成全。”

说完这话我又忍不住向她望去,她低低地垂着头,与所有的女奴一样温婉顺从,仿佛我们在商议一件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就在这一刻,我的心中猛地涌上一种疑惑,简直要疑心她不是黛水,而只是另一个与黛水很像很像的女人——— 那个冷傲又纯真,在联运楼一丝不挂时仍能维持着她的尊严的黛水呢?

“这件事……”杨仪像是在迟疑,“阿春她好像并不认识韩侍郎你。”

也许杨仪是有点不舍?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将这事办成功。我隐隐地笑了笑,杨仪再怎么说也是个很懂得维持自己颜面的人,他要他的前途他的声誉:最终他也就死在了这孜孜以求的地位权势之上。史载孔明死后,他因没有如己所愿接替孔明之职而心生怨恨,乱发牢骚,几被收监而终于自杀,可以称得上一个咎由自取但仍很悲剧的人物。

而我,我这个没头没脑的吴侍郎韩晴就没有他那样的重重顾虑了,我冲他挑了挑眉:“杨长史,能不能给明鹏个面子呢?如果除去奴籍需要很是复杂的流程,我可以去询问丞相,完全不必杨长史操心。”

杨仪一怔。他当然不希望有个不知轻重偏偏又似乎很有来头的家伙,癫癫地窜到孔明这位丞相大人的帅案前嘀嘀咕咕地说:丞相啊,削除奴籍是怎么一回事啊杨长史他那里有个女奴,我很想为她除籍啊,但杨长史好像有点不爽快,所以我只好来问问您了,啊,丞相……

聪明的杨仪知道我一定可以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他舔了舔唇:“这个么……”

“杨长史,如果这件事可以商量,明鹏一定会重重答谢。”

“哎,这是说哪里话来,韩侍郎既然开了口,我怎么会不答应呢?”杨仪仿佛很坦然地说,“至于除籍一事,其实也很简单嘛,我将这个女奴转送给韩侍郎,韩侍郎想留想释,只需要一纸手书就可以了。”

我嘻嘻地笑着说多谢多谢,心想脸皮厚实是大有好处,可谓 “胆儿小的怕胆儿大的,胆儿大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 我很厚颜无耻嘛。

扭头去看黛水时,她还是那样地低着头,温温顺顺一语不发。

在我的营帐里,黛水闷声干活儿。

我说黛水你不是奴隶你是我的朋友,你能不能坐下来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你愿意日后怎样地生活下去呢?

“大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淡淡地说。

“黛水,我要你先承认你是黛水!你不要再想瞒我!你以为我怕有人知道我曾在联运楼混过吗?你以为我不敢承认我曾经给你抹过桌子倒过洗脸水吗?我说过要帮你的,黛水!你回答我。”

“大人说我是黛水我就是黛水吧。”我几乎要捶胸顿足了,我说这不是我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的问题,这是一个 “你是”的问题“你是”就是说你……我真的狠狠地跺了跺脚,我说黛水你……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你就是黛水!

“记下了,大人,我现在叫黛水。”

我太失败了!颓然地坐下之后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叹道:“黛水,你能不能不再这样欺侮我?你知道在联运楼的时候你就天天地冷着面孔摆架子,使我天天忙着大拍马屁承迎你,虽然我也打过你一个耳光但我那叫忍无可忍。现在,”我决然地竖起食指,“我们总算是一样的了。你是个自由人我也是个自由人,我们谁也不用侍候谁。对,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呢,也许我稍微比你活络一点滑头一点,所以我也有多一点的门路,我想听一听你日后怎么办。”

她说她不知道。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背诵《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这首诗让我想起我与当时还是四姑娘的她的第一次相见

——— “我可以侍候着姑娘的。”

——— “我不要人侍候。”

——— “姑娘不是喜欢诗吗,我可以给姑娘吟诗的。”

——— “我不喜欢。诗是什么东西”

——— “那就更好了,姑娘可以听我吟一吟诗,姑娘会更加地聪慧起来。”

——— “我不要听。”它们发生在昨夜吗?它们发生在前几个世纪吗?它们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黛水说她想离开,这些年她太累了,她想离开。

那么她就需要钱。摸摸衣襟发现我其实没有多少钱,所以我解下了腰间的玉佩。我说黛水你要小心,这块玉你最好将它卖给第一流的玉庄,因为它的估价高得不可想像,你只要尽力把价钱向上提就行了,别叫那些刁滑之徒给骗了。

黛水说那么她就不要了,但我仍坚持塞给她,我说它是你的。

这玉佩的确很贵重,它青得略无瑕疵,平滑光洁得像无风时节的鄱阳湖。三世纪时由于战乱频繁,丝绸之路被阻隔,因此也断绝了从异域 “进口”上等美玉的重要通道,中原产玉不多,如此之纯的玉佩实在是凤毛麟角。其实这是吴王对我“多年辛勤工作”惟一的赏赐———用它换钱是有点可惜,但如果它能给黛水带去往后的幸福,岂不比悬在我的腰间以说明韩侍郎是多么多么尊贵要实在得多?

我笑,我说黛水你还有什么要我帮———

我的头又痛起来!我抱住它躬下身,它来得这样迅猛使我完全没有防范,我的眼角开始剧烈地跳动,我说黛水你想想看还有什么事———

黛水走近我,她柔软的手抱住了我颤动的肩,我明白她在犹豫了一阵之后低低地叫了我一句“明鹏”。

我又笑,我在痛苦的飞旋中笑得真开心,我说黛水你叫得真好听,你就是黛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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