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仅剩下千余名官兵的玛洛斯号,由于人手乍缺所造成的不便,也绝不仅限于飞行甲板。
在伊斯特离开飞行甲板前往咖啡厅的路上,她听到中枢系统例行广播战舰数据,本应全速回防的战舰,行驶了三天之后,却仍未驶离第四星域。
在七层甲板的中控室里,有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在盘旋。
司徒文晋曾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比七层甲板更加令人厌恶,可今天他才知道,相比于它今天的样子,他记忆中的那个中控室,简直是天堂般的所在。
顶替领航员安妮?珀托克上岗的,仍是位娇滴滴的小姑娘。但不同于安妮操作时的果敢利索、临危不乱,这位新任的领航员第一次操作如此巨大先进的战舰,在操作台上监控那几百个或明或暗、功用各不相同的按钮的同时,还要随时根据指挥官命令调整航向,依照轮机室的输出功率调节航速,再加上要同中控室里其它成员——特别是通讯官——协作工作,这位小姑娘简直越急越错,越忙越乱,浑身紧绷得仿佛甲板上一个轻微震动,就会被震得碎成一滩齑粉。
而顶替洛曼诺的通讯官那浓重澳洲口音,更是让小姑娘的处境雪上加霜。
这种情况下,尽管战舰明显达不到预期速度,但司徒文晋还是强压下把那丫头丢下控制台,自己亲自去给战舰领航的冲动,因为他真怕一旦这个时时处于晕厥边缘的小姑娘一旦彻底崩溃,他连个能替换的人手都没有了。
沉默地坐在指挥席上郁郁地搅咖啡,司徒文晋终于深刻地领会到,想要成就一件事情,除了勇气之外,还需要太多的东西。而此时的他,也无比怀念起曾经的中控室里,那满脑袋歪点子的参谋谢元亨,虽然毛毛扎扎却在关键时刻绝不会出错的通讯官洛曼诺,头脑敏捷业务精通的安妮,甚至那个永远愤世嫉俗,却颇有真知灼见的闲散人员顾长浔。
因此,在他在视频通讯中看到许久不见的都柏林号指挥官威廉?罗斯托时,司徒文晋实在没有精神去维持平日里的温和仪态。
“罗斯托指挥官,久违,久违。”司徒文晋语含讥刺,分明是在暗讽当日罗斯托任由玛洛斯号被国际联盟所暗算而不闻不问。
听闻此言,一向软硬不吃的罗斯托,却居然放□段,态度恳然,
“一个月前,都柏林号被派遣到半人马星系重建外交。收到天狼星系入侵的消息,战舰直到今天凌晨,方才赶回太阳系的防御圈。——对于匹兹堡号和俄洛冈号的不幸,我深表遗憾。”
“遗憾——这是国际联盟的态度,还是指挥官您个人的态度?”对于国际联盟的阴损招数,司徒文晋仍然很是介怀。
“司徒指挥官,我知道玛洛斯号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但大敌当前,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去半人马星系做了一趟外交官,罗斯托对外交辞令的掌控,显然更上新阶。
但从小淫浸于虚与委蛇的贵族社会中的司徒文晋,却对一切言语上的推杯换盏不耐烦至极,
“阁下这番同仇敌忾的煽情言语,不如留着教训‘革命军’里的其它战舰,”手持前线的最新战报,司徒文晋语气疾利,
“——天狼星系不过是一支中型舰队,可在前线迎敌的太阳星系战舰,却连场能够稍挫其锋芒的战役,都没能组织一次。政治上各立山头,战役中敷衍了事,依在下看来,弃家国大义于不顾,却沉湎于个人权力得失的,不是玛洛斯号,却是指挥战役的国际联盟军政要员!”
罗斯托竟一时无语,没料到远被隔离在国际联盟与革命军权利中心的司徒文晋,对当前的乱局,竟是洞若观火。——合众国解体之后,整个政局已变成各个新成立的国家之间的权力角斗场。这在平日里也就罢了,但在面临外敌入侵的时刻,缺乏强大的中央政权,希望保存实力的各国都不肯出尽全力,反映在前线上,便是司徒文晋所指出的这般荒唐情形。
可有一件事情,却是司徒文晋所不知道的。
望着目光中隐含锋锐之气的年轻指挥官,罗斯托蹙眉良久,终于斟酌开口,
“革命军战法保守,原因却不仅仅是阁下所提到的种种。”
“愿闻其详。”司徒文晋端起手中的咖啡,轻抿了一口。
“玛洛斯号毅然参战,勇气自然可堪嘉奖。但一艘前合众国嫡系旗舰迟迟不到前线,这……让国际联盟不免有后顾之忧。”罗斯托绞尽脑汁,尽量将事情说得隐讳可听。
玛洛斯号中控室成员果然听得一头雾水,可指挥席上那个从来都温和内敛的指挥官,却已经将手边的一整杯委内瑞拉咖啡,连同碟子,一把狠狠掴了出去。
☆、意气
4月3日。
玛洛斯号,九层甲板;休息区走廊。
23:30。
时已入夜;休息区走廊里空旷无人,周遭的一切;也寂静得只剩下伊斯特的脚步声。
可伊斯特的脑袋里;却轰隆隆地仍是适才飞行甲板维修区的机械嘈杂。
在晚班结束后,伊斯特留在飞行甲板;试图同机械师们一道将锯鲨拆解,以调整那条扭曲得不成样子的龙骨。
可将飞机外层钛衣层层掀开之后,伊斯特才发现,出问题的却远不仅仅是一根龙骨。——日前从敌机堆里营救顾长浔时;那一次远远超出战机荷载的拖曳,使飞机的整个悬挂系统的各条力臂,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扭曲变形。
要想修理,不是不可以;但鉴于舰上机械师的业务熟练程度,就算是所有人都扑上来一齐修理,就算是在赶到前线之前的这些天全都用在这架战机上,自己的锯鲨,也不一定能恢复健康。
于是,郁郁地将锯鲨推回机库,仔细盖上苫布,伊斯特将几架无主的飞机挑来拣去,最终选中了宁馨那架调校同锯鲨最为相似的纽约灰栗兔。临战换机,是飞行员中的大忌。伊斯特虽不在乎这些,但看到那只明明蓬松绵软,却龇牙咧嘴偏要装作一副狠戾样子的长耳朵毛绒动物,伊斯特觉得窝囊极了。想要央司徒文晋重新漆一条鲨鱼,但此时他已是战舰指挥官,若把他从中控室里拉来做这等事,只怕她伊斯特日后一定能被写进史书中的奸佞录。
重新调整了灰栗兔的配重调校,伊斯特又指导机械师们继续维修其它战机,不知不觉就忙到了十一点。虽然进展缓慢,但看到机械师们一副困恹恹的疲惫神色,伊斯特便只得叫停收工。
而一登上离开飞行甲板的电梯,伊斯特顿时也觉得倦意席卷而来,而走在九层甲板的走廊里,伊斯特简直要用火柴支撑住眼皮,才能保持不睡过去。
打开休息室的门,伊斯特几乎是闭着眼睛就往床上扑过去,却被一个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了裤脚,绊了一个趔趄。她下意识地就一脚踹出去,随着隔着军靴的金属触感,伊斯特听到一阵骨碌骨碌的声音,然后是一个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墙上的膨的一声。
“啊呦呦!”挨了窝心脚的家政机器人,缩在墙脚哀叫。
伊斯特的困劲儿顿时走了一半。走到墙边,她过意不去地将它断掉的手臂接起来,
“对不起呀……可你无缘无故拽我干嘛?”
语言功能只限于叹词的机器人,委屈地滴滴响着,表达不能。
房间的另一侧,却传来一个低沉略带笑意的声音,
“它刚刚换了整套床单被褥,嫌弃你脏呢。”
伊斯特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满是机油污渍的工作服,又看看不远处雪白的床具,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又挠了一手金属碎屑。她回头,瞅瞅书桌边干净整洁的司徒文晋,见他虽然唇角带笑,目光温柔,但眉宇之间却仍有挥之不去的沉郁之色。
司徒文晋今天早些时候在中控室里摔杯子的事情,早已被当成奇闻异事在战舰上传开,因此伊斯特自然知道得清楚。
走上前去,她想和他说几句宽慰的话,但实在是疲倦得大脑一片空白,眨了几下眼睛,她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就先亲一口吧,她这么想着,便低头向他的脸颊凑过去,却一眼看到他雪白的T恤衣领,和他浓密却清爽的黑发。
闻到自己身上浓重的污泥味道,伊斯特讪讪地缩了回去,在他反手捉住她的前一刻,泥鳅一般向洗手间溜去,
“……我先去洗个澡……”
司徒文晋无奈地摇头,看着洗手间的门膨地关上,不一会儿,就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来。
空气里,平日里的甜香椰子味儿被机油味道所取代,可司徒文晋却无比强烈地感受到,她真真实实地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这场战役,这即将到来的宿命,如最刻毒的咒语,将两人关于未来的一切幻想尽数抹去——可伊斯特却似乎从此松了口气。这些年的苦痛折磨,竟让她不敢再相信关于他和她的永远。这几天来,伊斯特一日比一日轻松自在,满足于今时今日的相守相聚,可司徒文晋却并不甘心。
他拉开抽屉,从深处摸出那个乌木贝雕的小盒子,打开来,取出那枚已在家族中传承千年的订婚戒指。剔透的鹅黄色梨形钻石,被缠裹在一圈精致的常青藤边饰之中,相依相伴,直到永恒。
他祖父曾经说过,这是一枚能够带来幸运的戒子。司徒文晋希望如此,因为他要启封戒子中的所有幸运,将围拢在她周围的重重迷雾尽数吹散,给她一生如长岛银滩般的阳光灿烂。
只要他们能活过这场战争。
司徒文晋将乌木盒重新放回抽屉的最深处。
关上抽屉,收起令人郁结头痛的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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