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其实是那种打着不走,牵着倒退的人,当初卫庄就说过,脾气这么犟,当个悬壶济世的大夫,自然是好的,可是作为女子,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自己倒是不觉得,不是还有子房吗?
仔细算起来,子房等着自己的日子也不短了,倒是也可以考虑考虑了,或许,麟儿想,白凤说的对,自己干嘛非得跟一个死人较劲,人死又不能复生,不能从棺椁里拉出来,再折腾一通。公主都放下了,自己的痛苦比得上公主吗?比不上。那又何必呢?
麟儿一改前几日的阴霾,反而露出一种甜甜的笑容,毫无疑义,麟儿终于可以放下了。
赤练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把盒子盖上,小心收拾好。
卫庄把一切看在眼里,到底亡国之痛不是一个公主可以忘记的,若是华阳夫人②还活着,看着秦王灭了楚国,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滋味,兴许会后悔,后悔当初得了吕不韦的礼物,为子楚登位铺平道路,而后看着嬴政一步一步横扫六合,统一天下。
麟儿吐了吐舌头,“那,姐姐何时嫁过去?”
“过几天,还有些东西要准备。”卫庄不咸不淡说道,红莲公主出嫁,自然要风光,何况是要嫁到儒家,规矩繁多。半年前,他已经瞒着公主,修书张良,几日前,得到张良的消息,说是一切准备好了,这才按照规矩把赤练带来,卫庄默默看着眼前的赤练,已经这么多年了,她离开自己身边,还真是不习惯。
正想着,听见麟儿又道:“不知,到底有什么规矩,可不要让我们公主殿下出了丑才是。”
卫庄道:“不会,韩国一向推崇儒学,公主自小就熟读《礼记》,这些东西,倒是也不麻烦。”
这时,门开了,从屋外走进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公主,儒家那边,送东西来了。”
“多谢了。”卫庄走过去,接过礼盒,“麻烦老先生了。”
“这都是老朽应该做的,咳咳,还要卫先生多多费心了。”那老者佝偻着腰,一边咳嗽,一边往外走,让人看了极为凄凉。
赤练走过去,扶着老者,那老者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还是赤练坚持,这才由她扶持,一同走出门去。
麟儿把目光集中在盒子上,“这是什么?”
“是雁。”卫庄说着,打开盒子,果然是一只雁,盒子底下有孔,利于空气进入,然而内里空间狭小,待着到底不舒服,盒子一开,那只雁就扑腾着向外,卫庄走到窗边,打开边上的笼子,将雁放进去。
麟儿道:“卫先生,你怎么知道是雁?”
卫庄道:“婚礼是继宗传代的大事,所以要经过种种的程序,以示郑重。故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五个仪节,除纳采之外,在六礼的其它五个仪节中,男家使者带往女家的见面礼物都是雁,这原本来可能是一种相沿而来的习俗,但儒家对此也注入了新的礼义。正所谓‘取其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是随阳之鸟,妻从夫之义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相逾越也。’”
麟儿歪着头叹气:“真是累死了。”
卫庄笑了笑:“等子房娶你的时候,自然不会如此麻烦。”
“但愿吧。”话虽如此,麟儿眼里还是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另一边,张良和颜路也在准备,只不过,是瞒着师兄罢了。
说起伏念,张良心中就有气,对自己的女人也还是要摆出这么一份毫无意义的矜持来,怪不得这世道痴男怨女多,还不都是师哥这样的人害的,从自己的师哥,到韩非,再到盖聂,哪一个不是恨的人咬牙切齿,所以说,师哥皆祸害,这倒是一点不假的。
张良咯咯笑起来。
“你小子笑什么呢?”颜路极为不满,抄起竹简在张良头上狠敲一记,“哎呦!”张良抱着头大呼,“师哥,你可别把我打傻了,到时候麟儿怎么办!”
颜路哈哈一笑:“你这小子,倒不如傻一些,免得又多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累都累死了,哪里还有不该有的心思。”张良一屁股坐在案牍上,“祖师爷真是大才,怎么就找了这么多折腾人的法子!”说着,把《礼记》狠狠甩在地上,又踩了一脚。
颜路无奈看着自己师弟的所为,心道:祖师爷,您老可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不懂事的。
其实他也知道,儒家规矩多,尤其看重婚姻之礼,并作了种种理论阐述。首先是伦理哲学方面的意义。儒家以人法天,自然界的万物,乃是天阳、地阴所化生。男女则是社会的阴阳两极,是衍生亿万人类的渊源。《周易…序卦传》有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君臣、父子等等的一切人伦关系,都是由夫妇的结合而派生出来的。这与自然界的阴阳二气相和合,化生了四时和万物,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夫妇是人伦之基,为“万世之始”③,婚礼则是“礼之本”④。
其次是稳定家国方面的意义。自古帝王的为政得失,往往与配偶的贤否相关,正所谓“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妹喜。殷之兴也以有,纣也之杀也嬖妲已。周之兴也以姜尚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圣人的经典,都以夫妇之道为首,《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趋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因此,天子与后的婚姻具有垂范天下的意义。《昏义》有云:“天子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阴之与阳,相须而后成者也。”在儒家的经典中,治理天下,说到底是治理男女民众,因此天子与后有一种自然分工,正所谓“天子理阳道,后治阴德;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教顺成俗,外内和顺,国家理治,此之谓盛德。⑤”所以在官职的设置上,两者有对等的关系:天子立六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只是前者听外治,后者听内治而已。儒家把由男女而起的阳道与阴德、外治与内职的和顺,看作是盛德至治的标志。
至于议婚和定亲就更为繁琐。
士娶妻,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等六个主要仪节,称为“六礼”。前五个仪节都比较简单,核心内容是议定婚姻。
之后,就是亲迎。
每一条,都极为讲究,何况对方又是公主,而且还是韩国的公主,韩国宫廷的礼仪,其实不亚于儒家,所以他与张良更不敢怠慢,尽管到了如今,那些繁琐的礼仪,已经被逐渐淡化了,就算在儒家,通晓的人也寥寥无几,不过,碍于对方的身份,还是得咬着牙坚持操办。
张良道:“师哥,祖师爷的这些东西,我是实在消受不了了,劳烦师哥了。”
颜路听了,捡起地上的《礼记》,点了点头。
他这个师弟,从小就天资聪颖,极受师父的宠爱,唯一让人难以接受的,就是排斥儒家立身的根本——礼。
半年前,师弟收到卫庄的书信,这才开始学礼,不由苦笑,若不是此次逼到这个份上,他决计不会去碰《礼记》的。
现在看来,他到底不适合儒家。
张良又道:“不知道那边如何了?”
颜路想了想,“恐怕,也是焦头烂额。”
张良听了,索性把自己的不满全盘发泄出来,“都是李斯害的,好端端的,干嘛非要请卫庄出山,就算是要他出山,也不要在这时候,哪怕是拖几个月,让咱们把这件事办完了再说。”
颜路知道他的意思,现在,墨家就在桑海,秦军又在此驻扎了大量兵马,为仙山之事做准备,各股力量都在桑海,可惜了这片土地的宁静。令人最为焦心的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瞒过墨家弟子,在桑海堂而皇之为师兄大婚,本来是想要延期的,可是白凤的一席话,又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一想法,毕竟,有些事情再也等不下去了。卫庄不敢把这其中的隐情告诉师弟,情有可原,毕竟,以他和卫庄的交情,是不可能眼见着一切发生的。
提起白凤,颜路不由得难过。
那天他醒来,衣服上都是血迹,张良吓得赶紧要给他脱了衣服检查,却让他止住了。他很清楚,那血迹是白凤的。想必,当时他的内伤又有复发,体力不支,脚步虚浮,这才伏在自己身上,吐了这么多血出来。
可惜,自己当时昏过去,未能为他疗伤。
“想来,白凤也是不凡,伤成这样,还是走了。”
颜路却摇头,“何苦来哉!”
手放在胸口,那里有一种扭曲的痛苦,一直蔓延在心头,抑郁飘零在温热的空气中。未关上的窗子,吹来一股风,微风,吹散了案上《礼记》暗黄的书页⑥。
第 11 章
第九章
雨后的鬼谷①,弥漫着栀子花②的清香。
卫庄笑了笑,跪坐在竹廊中,一声声唤着“师哥。”
鬼谷子站在不远处自己的身边,捻着髭须说道:“聂儿,为师错了几十年,你是为师的弟子,师父不希望你和师傅一样。”
盖聂望着师父,点点头。
卫庄走到盖聂身前,“师哥,你已经忘了到鬼谷第一天所说的话。”
他的脸上,带着微凉的怒气。
“师哥……”
暑去寒来,落叶成殇。
火把落在干枯的叶子上,燃起冲天大火。
鬼谷里,那个少年迎风而立。
若有来世,我会等你……
若有来世,我会等你……
若有来世,我会等你……
“啊!”
盖聂突然一下醒来,眼前是黯然的灯光。
睡了多久了?不清楚。浑身都是汗。
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是怎么了,没来由一阵心悸,仿佛是就要天塌地陷一般。
“盖先生,你醒了。”耳畔传来女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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