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西大营来说,除了建制上的完善,大量的文职官员也是它的特点之一,从传令到军法执行,都有一整套体系。兵符是飞鱼状,因为大家认为鱼这种生物是昼夜不闭眼的,机警非常好,兵符在官厅和武将手里各执一半,有勇、武、虎、贲的等字样,根据每场战役临时决定使用哪一种兵符,比较有效地保障指挥系统的严密性,同时与之配套的还有口令、命令文件密文等等。
密文是由翰林院为兵部研制的,分为两种密文:第一种是字形不同,类似于篆文,但又有很大的变化,普通人根本就不认识,只有西官厅从事专职的问吏才认识,保密性很高;同时还有一种密文,虽然使用汉字,但是军用词汇用其他词语代替,需要翻书对照。当然传统的漆封、印信也在使用。由于军中有大量的文职人员,这一套体系也就能够有效地施行。
除了指挥体系,还有完善的监督、军法体系。西大营一改以往主帅执行军法的常例,在西官厅组建了专门的执法司,在各大营都有分司,对于将士的赏罚,不再有将领的私人因素参杂其中,而由文官根据法令和取证来执行。
这支部队结构复杂,恐怕没有哪一国的蛮夷能够搞懂,整个构思,都是出自张问。
张问做这些事,完全是为了新政做准备。为了新政能够成功,他几乎是绞尽脑汁不择手段,除了布置这支中央精锐,他最近在吏治上也有大的动作。
他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官员支持,颁布了对文官非常优渥的政策,这些政策有的已经和儒家的道德规范背道而驰,但是他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其中就包括从律法上保障一些**收入,送礼、陋规、火耗等原来见不到光的东西现在完全合法了他还做出处处为官员作想的姿态,对于一些清水衙门,给予国库“补贴”。
也就形成了这样的状况:油水衙门可以在允许范围内正大光明捞钱发财,清水衙门朝廷补贴致富。
这个政策还没颁布的时候,就受到了户部乃至六部大部分大臣的反对,因为中央财政本来就十分困难,如果施行这样的政策,那以后能够收进国库的钱粮就更少了。
但是张问一意孤行,不管大臣们的反对,坚决颁布了这项政策。他的解释是,新政推出后只要可以有效实行,完全就不存在财政问题,让大伙利益均沾可以减少阻力。
在一次廷议的时候,张问又透露了另一项优惠地方官员的政策,就是将税赋分成两份,一份收入国库,一份由地方开支。(当然,地方开支那一部分就等于是承认地方官分红贪污。)
军政两方面,张问都做好了比较周全的准备,预计中兴元年春季,他就要推出新政。
此时此刻,张问独自站立在德胜门的城头,看着远处校场上的硝烟、回头就是京师的繁华,视线开阔,他却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寒风猎猎,他站在风中,有种难以自持的感受,仿佛很容易就会被吹走一般。当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张问又有些怯意真的是怯意,那是一种面对太宏大的东西的无助和惶恐。新政,是对的吗?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像天启朝那样,保持现状节约开销,还能勉强支撑下去,但是一旦采取激烈的政策,后果无法预料。新政的危险很大,因为现在朝廷的政权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本身就有漏洞。张问知道,一些藩王尤其是洛阳的福王正在等待机会出手;而关外的东夷也虎视眈眈。敌人都在等待时机。
但是,张问知道自己无法收手了。他为此准备了这么久,而且万事俱备、新政的条件都已经俱备比如内廷的完全支持、外廷的大权独揽,这是推行改革的必要前提,正如当初张居正改革也是俱备了这样的条件。这样的条件,是可遇不可求的,当张问有了这样的条件,实在无法放弃。
“大人。”一个人的呼唤将张问从深思中打断。
张问回过头,看见是叶青成,骠骑营的统帅。只见叶青成撑开手里的油纸伞,打到张问的头顶上,说道:“天在下雪,大人已经在这里站了几个时辰了,大人定要将息身体。”
张问这才注意到,自己浑身都堆满了雪花,低头一看,像一个雪人一般。他这才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冷,骨头几乎都冻僵了,行动困难。“啊茄”他顿时打了一个喷嚏。
叶青成上前为张问抖身上的积雪,张问忙道:“不打紧,我身体很好过两天我想去通州一趟,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去。”
叶青成道:“大人去通州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正事,想出京师到处看看,通州离京师也不远。”张问缓缓地说道。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理状况非常不佳,许多时候在处理问题的时候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或许是压力太大了。
新政很重要,张问需要保持最佳状态的时候,动手办这件大事。
叶青成想了想说道:“为了安全起见,大人不要泄露行踪,卑职会派心腹左右护卫。”
张问摇摇头道:“这个我知道,嗯,你不用派人了,我身边有信得过的侍卫到时候可以叫你的亲兵袁大勇一起来。”袁大勇是绣姑的兄弟,张问突然想起他在叶青成的帐下。
“是,大人动身之时派人传唤末将便是。”叶青成抱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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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七 权力
正月里的好一场大雪,整整下了七八天才停。wWW。二月初,大年刚过不久,各个衙门陆续开始开印办公,一切都按照规则在运转;虽然运转得并不好,但是并没有出现地方强于中央甚至胁迫中央的局面,中央集权依然有效,朝廷政令也比较通畅。明帝国可以控制地方,就不算弱,难道真的要“强亡”?
各大衙门开始正常运转,但是这个时候张问却离开了京师,只带着寥寥数人去了通州府。通州就在京师的东边,属于京师地界,并不远,张问只是想出去走两天、散散心,静下心思考一些问题。新政马上就要推出了,他这几天,对于权力这个问题想了很多。
他微服悄无声息地到达通州之时,正遇到知府审一个通?奸案,许多百姓都去围观。张问想自己从知县干起,一步步升官,却从来没有做过知府,这两天反正是闲逛、并没什么正事,他便带着手下跟着人流去知府衙门观看审案。
“那小媳妇长得细皮嫩肉,俊俏得紧,一会要打屁?股,咱们看看光屁?股去。”边上一个短衣汉子兴奋地嚷嚷着,周围的人也兴高采烈地附和起来。
张问听了之后面无表情,他大概已经习惯了周围的冷漠和无情,丝毫没有要感叹礼乐崩溃的意思。
另一个说道:“几板子下去就皮开肉绽了,有甚看头?还是上回那个脱了衣裳游街的好看点”
“哦,我记起来了,那个婆娘啊,不是县前街的么,一开始游街还顶好看的,后来突然钻进了罗胖子的菜油铺子,跳进油缸里给烧了,吓人得很啊。”
旁边那些人一边说吓人得很,一边拼命往大堂门口挤,一双双渴望的眼神、十分想看里面的场面。
“让开!我家少爷有功名在身,要旁视知府大人审案。”叶青成喊了一声。
大明律,有功名的人可以随意出入地方官的审案大堂,并可以旁视提出意见,见到官员也不用行跪礼,读书人在明朝的地位相当高。而且有功名的人在地方上一般都有一定的势力,所以围观的百姓听到叶青成的声音,习惯性就有些畏惧地让开了一条道。
张问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堂,只见大堂左右都是手执木板的皂隶,堂上的暖阁中摆着公座,一个威仪的官员正身坐在上方。
张问向公座上方抱拳道:“学生京师生员王渠友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没有起身,眉头一皱,地方官其实很烦这些生员来掺和审案,但他仍然客气地坐在公座上抱拳向张问回了一礼。又有书吏上来检查了张问的路引,张问的路引自然没有问题,他身为内阁大臣,想弄任何路引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书吏向上方点了点头,知府便说道:“来人啊,赐王秀才坐。”
张问抱拳道:“多谢大人。”
知府随即“啪”地一声一拍惊堂木,喊道:“来呀,带男女同犯上堂!”
过得一会,知府又传唤了证人、乡老等人上堂,一应人等都战战兢兢地双膝跪在地上。案子很快就审明白了,根本就不是通?奸,而是同村村民强?奸了那个小媳妇。但是那小媳妇的丈夫和公公一致认为是她不守妇道、招蜂引蝶,这才做下了丢脸的事,再也容不得她。
大堂内外顿时议论纷纷,不一会,围观者中有人混在人群里喊了一声:“打板子!脱裤子打板子!”有人带头,一些热心的观众也纷纷附和起来。而此时暖阁上的知府正在和师爷商议如何结案。
周围人冷漠而可憎的面目让张问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恶心每当世道礼崩乐坏、几近崩溃的时候,总是会出现这些畸形的情况。人与人之间仿佛充满了仇恨,儒家经典里描述的大仁大爱再也很难看到了。
张问的心随着年龄和见识的增长、越来越成熟,他现在不再愤世嫉俗、更加淡漠,但是他心中的理想又让他对大爱充满了向往。
张问也做过地方官,按照他的经验,这种状况知府极可能定案为“通?奸”,原因是:可以迎合地方缙绅的观念,上报的时候也可以说是维护风化;而且那个犯强?奸罪的人,为了保命极可能会花钱贿赂官吏奸?淫是斩刑,通?奸只是杖刑。
大堂上跪着的人中间、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一个年老的百姓跪在当官的面前,本来是正常规矩,但是此时张问受自己的情绪影响,突然觉得这样的情形很让人反感,继而对权力也有些厌烦起来。
张问这两天一直在思考一个无趣的问题:权力。他越来越觉得这种东西冷冰冰的毫无生趣、十分丑恶,可笑的是,他毕生的事业都围绕着这个东西。
权力,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