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缜道:“江南的饥荒你也见到了?”陆渐精神一振:“这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计谋多,或许能想个法子。”
“我指的敌手,正是这个。”谷缜道,“这些日子,我也曾想法从外地买粮,运入东南,但却遇上两个难题。”陆渐道:“什么难题。”谷缜叹道:“第一是买不到米。第二是买到了米,也运不进来。”
陆渐吃惊道:“怎会买不到米,难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灾?”
“不是。”谷缜摇头道,“去年风调雨顺,山东、湖广、安徽、四川,都是丰收。调粮救灾本也不难,但不知怎地,暗地里出现一股庞大财力,从去年秋天起,便暗中收购各地余粮,不但价钱奇高,而且只进不出,当时我在九幽绝狱,全不知情,出来之后,查看各地帐目,虽觉古怪,也只当是奸商囤积货物,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买粮救灾,才发觉各省余粮,竟已所剩无几。”
陆渐想了想,说道:“农户家里大都自留古米,我们不妨提高价码,高价买入。”
谷缜叹道:“我起初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发觉大大不妥。倘若我高价买粮,正好中了对方的奸计。那时不但是东南危急,闹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乱。”
他见陆渐神色迷惑,便道:“你认为那些人收购粮食,所为何事?”陆渐道:“自是囤积居奇,提高粮价了。”
“不是。”谷缜摇了摇头,缓缓道,“他们的目的,是要祸乱朱氏天下,覆灭大明天下。”
他见陆渐神色惊疑,便取出一副地图,在桌上铺开,指点道:“湖广熟,天下足。东南各省,亦是天下粮仓,自古便有太仓美誉。而今苏,浙,闽,赣,两粤,遭受倭寇肆虐,连年不收,天下粮仓,荡然无存。如此一来,最好就从湖广调粮,但湖广的余粮已被收尽,对方还不知足,仍以高价收购农户自留粮食。我要收粮,便须和对方竞价,看谁出的价更高。我刚脱牢狱之灾,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扬州盐商,徽州茶商,绸缎商以及走私海货的商人。先不说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对方只须不断抬高粮价,任我手上有多少银钱,也会耗尽。
陆渐道:“若是如此,也没办法。人命总比银子要紧。”
“即便我肯倾尽财力,也未必能够济事。”谷缜苦笑道;:〃再说对方买通江西盗贼,固守水陆要津,买到湖广的粮食,也无法运入东南。然而对方与我这一番竞价,势必令湖广粮价徒涨,农户一见有利可图,必然争相卖粮,却忘了银子虽好,终归是不能吃的。待到粮食卖光,饥荒自会悄然而至。不止湖广,徽州、山东、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以此类推。说来说去,对方便是要借东南诸省这场大饥荒做引子,将天下粮食搜刮一空,闹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没有饭吃。”
陆渐目瞪口呆,半晌道:“这么说来,不买粮,苦了东南的百姓,买了粮,却要苦了天下的百姓。到底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
谷缜脸色微沉,冷冷道:“这法子以虚引实,以无转有,深谙天道,滴水不漏,我想来想去,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想得出来。”
陆渐心念数转,倏地脸色发白,失声道:“万归藏!”
一时间,二人沉默下来,过了半晌,陆渐疑惑道:“你不是他的传人么?这件事他怎么没跟你说?”
谷缜叹道:“万归藏何等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还不看穿了我?他心里知道,我虽懂经商,但诀不会做出这等不义之事。故而索性将我绕开,远召西财神进入中原。”
“西财神?”〃陆渐颇是诧异
谷缜道:〃有件事我不曾与你说。老头子手下的财神并非只我一个,昆仑山以东,由我做主〃昆仑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处收购粮食的,必是西财神那婆娘无疑。
“奇怪。”陆渐皱眉道,“万归藏扰乱天下,为的什么?”
谷缜笑了笑,说道:“起初我不大明白,如今大约猜到一些。你试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无敌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什么是他未曾得到的呢?”
陆渐想了片刻,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谷缜微微一笑,一字字道:“他未曾得到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举世无双的权势。”
“权势?”陆渐心神大震,“难道说他想做皇帝?”
谷缜叹道:“老头子本是不甘寂寞的强人,只因受制于天劫,无奈隐忍,如此无所事事,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若能安坐不动,扰乱天下,那又何乐不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若是天下饥荒,势必流民纷起,动乱连绵。等到了天下大乱、万民无主的时候,有道是‘民以食为天’,万归藏手握无数粮食,即便自己不能露面,也大可找个傀儡操纵操纵。说起来,他一旦入主天下,小小的东岛西城又算什么?武功再高,也不过数百人,又怎么敌得过几十万大军?那时便有仇敌想杀他,只怕也不能够了,更何况,他脱劫成功,单打独斗,谁还胜得了他?”
陆渐一想到自己误救了万归藏;便觉得面红耳赤;气愣了半晌;一拍窗台;怒道:〃他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也还罢了。说道无私还真是自吹自擂!〃
〃那倒未必。〃谷缜笑了笑;说道;〃老头子文韬武略;多谋善贾;比器嘉靖老儿才干强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音。如此看来;他说无私为民;也不算错。就是夺取填写的法子卑劣了些;但想一想;自古改朝换代;除了黄袍加身的宋太祖;哪个不是流血千里;浮尸百万。由乱而治;又战而和;本来就是天道;百姓喜欢太平安逸;如非对时事绝望而至;谁又愿改朝换代。〃
陆渐听的不是滋味;皱眉说:〃你怎么尽帮万归藏说话。|〃
谷缜苦笑道:〃我这是实话实说。我是老头子教出来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些。论武功;我爹和他相差无多;可论到计谋深长;经营四方;他连老头子一个零头也比不上。你别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个;沈周虚算一个;还有西财神哪个婆娘;也是十分男缠。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头子却能因材施教;兼容并包;委实不负归藏二字。〃
陆渐听得头大;想了想:〃不管怎么说;若让万归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谷缜瞧瞧他半晌;忽而笑道:〃我说了老头子那么多厉害;你仍然不怕?|
〃怕什么?〃陆渐摇了摇头;决然道;〃这件事;我定要阻挡。〃
谷缜默想片刻;忽而轻轻击掌;叹道:〃也罢;明知胜算不大;也陪你玩这遭吧。〃
陆渐喜道:〃什么计谋?|
〃什么计谋也没有。〃谷缜苦笑道:〃惟有见招拆招;步步为营。只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陆渐道:〃什么机会?〃谷缜取出怀中财神戒指;笑道:〃财神分为东西;戒指却只有一枚。谁得到戒指;谁就是老头子的传人;西财神五年前输给我;耿耿与怀;这次东来;必然旧事重提。无欲则刚;但有所求;我就有法子克制它的法子。至于老头子;你不是说他神功尚未圆满;还在闭关么?若能抢在他出关前制住西财神;或许就能化解这场大劫;但这闭关时间有长有短;不是人谋所能济事的;还要看天意如何。〃
话说间;鱼传送来午饭。谷缜当即闭口;待鱼传去了;才低声说:〃鱼传鸿书;都是老头子的老伙计;若要和老头子作对;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
用完饭,陆渐叹了口气,说道:“谷缜,你还是去见见妈吧。唉,那人,那人始终挂念着你,当年离开,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你气量宽宏,就不要和她斗气了。你一日不肯原谅她,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谷缜笑了笑,移目看向窗外,眉宇间流露出一丝萧索,半晌徐徐道:“还是不去了吧。”陆渐道:“你不是说过么,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能原谅我这仇人之子,就不能宽宥自己的生身母亲么?”
谷缜哑然失笑,说道:“好家伙,甚时候做了商清影的说客了?”
陆渐道:“我虽然笨,却也看得出来,你对别人都很宽容,唯独不肯原谅母亲,全因为你和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便无法容忍。”
谷缜皱眉道:“这话不对。”
陆渐道:“若是不对,你当初为何要不顾一切,来中土寻她?”
谷缜不禁语塞,陆渐字字句句,无不戳中他的心病。回想多年以来,他对商清影爱恨交织,复杂难辨,爱之深,恨之切,每次张口骂她,快意之余,又何尝不深深痛心,自己又何尝愿意相信她就是抛夫弃子的淫奔妇人,只因不愿相信,方才痛心,只因痛心,才会痛恨。这一份矛盾心境,始终挥之不去,可是梦境之中,却又时常可见她的身影,历经多年,眉梢眼角,依稀还是当年站在东岛沙滩上、母子嬉戏的样子。
谷缜心头微乱,不由站起身来,来回踱了数十步,蓦地停下,望着陆渐,露出无奈神色:“陆渐,你口才越发好了,罢了,说不过你,我随你走一遭吧。”
此言一出,陆渐便知他多年心结终于解开,心中真有不胜之喜欢。咧开嘴呵呵直笑。谷缜心结一解,也觉如释重负,神朗气清。
说笑几句,二人一起出门,穿过几道曲廊,便听女子嬉笑,转过月门,便瞧谷萍儿正拿一面白缎团扇,穿梭花间,扑打一只花纹绮丽的大蝴蝶。人面、花朵、蝶翼三方掩映,流辉溢彩,更显得花间女子娇艳动人。
谷萍儿看到谷缜,便弃了蝴蝶,纵身扑到谷缜怀里,娇声道:“昨晚我做恶梦啦”谷缜道:“梦到什么?”谷萍儿道:“梦到妈妈和爹爹,他们都在风穴边站着,我叫他们,他们就对我笑,我走上去,他们突然不见了。我心里一急,就哭醒啦。”
谷缜沉默半晌,柔声道:“萍儿,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阿姨,又美丽又温柔,你可要听她的话。”
谷萍儿道:“萍儿听话,听她的,也听你的。”谷缜眼眶微红,抚着她如瀑秀发,叹道:“好萍儿,这辈子哥哥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今生欠你的,我都还给你。”谷萍儿定定望着他,神色茫然。谷缜自觉事态,拉住她手,向陆渐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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