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超雄很舒适地靠在藤椅上,半闭着眼睛津津有味地欣赏着,食指和中指和着节拍轻叩桌面,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
铁戈唱罢,郎超雄连声赞道:“天籁之音,天籁之音啊!古人说‘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今天领教了。来,我敬你一杯酒,就凭这美妙动听的歌声也该浮一大白。”
说得姜军和辛建大笑起来。
四个人一边慢慢喝着酒,一边闲聊,谈的都是文学方面的东西。郎超雄本来就十分健谈,再加上喝了点酒,兴味盎然,谈锋甚健。
他正襟危坐,说道:“我最喜欢岳飞的《满江红》,真是写绝了,写得悲壮沉雄,堪称千古绝唱。有学者考证说这是后人伪托岳飞所作,我不这样认为。这首词写得雄浑豪放,虽苏辛派词人也难比肩,更非常人所能企及。没有那样的经历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荡气回肠的词?选择《满江红》这样的词牌,必须用仄声韵,唱起来才能响遏行云,不如此,岳飞胸中块垒岂能一吐为快?刚才铁戈唱陆游的《钗头凤》用的也是仄声韵,但是唱出来的效果和《满江红》绝然不同,因为两人表现的主题不同。现代人写词牌首推毛泽东,他的词写得好的第一要算《沁园春·雪》,颇有王者之气,其次就是《忆秦娥·娄山关》悲壮而不悲凉。”
辛建说道:“古人和毛主席都受过古诗词这方面的专门训练,好的诗词大概被古人写完了,现代人怕是再难写出好作品。”
姜军对古典诗词缺乏兴趣,不甚了了,只好在一旁“挂耳科”。
铁戈倒是在姜军搞运动时苦读了一些古典文学,现在又是学习的好机会,所以听得津津有味。
郎超雄不同意这种观点:“这倒不尽然,写得好的不多,但不是没有。你去拿笔来,我把华师教务长陶军送给我的两首词给你们看看,让你们见识见识现代人写的词牌是什么水平!”
他提笔飞快地写出两首《木兰花慢·赠友人》词。
木兰花慢·赠友人
其一
算来征腐恶,猛涤荡,近三年。小将向朝阳,联翩赴继,胆略谁边?青春不妨用此,让峥嵘岁月去冲天。“狼子藏刀休去!”一声金石铿然。阑珊,正我激流船,唾晕满青衫。悔过去都然,虽犹未晚,箭已离弦。知音乍成陌路,痛前程无计挽狂澜。瞩目弥天景色,笑谈初识英贤。
其二
不堪秋又晚,木叶下,依南楼。学事看成就(平)。聚长终散,鞘出吴钩。年来大开大阖。记谈心央夜始归休。风物常量心眼,布衣凌视王侯。消愁。却忆翠湖游,漫放木兰舟。愿此去征途,怒涛习水,再沐溪头。红州古来胜地,有忠心不为计沉浮。莫折章台细柳,看君稳步神州。
铁戈接触古典诗词的时间不长,对这两首词似懂非懂。
姜军就更不懂了,他问道:“什么意思?”
郎超雄大略地讲了讲这两首词的意思:“这是六八年秋天临近毕业时我和他泛舟东湖的第二天写给我的。词中的‘算来征腐恶’是说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将近三年了,红卫兵小将们在毛主席亲自率领下,虽屡经挫折但仍前赴后继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当今中国谁有这样的勇气和胆略?年轻人就是要用自己的青春岁月去搏击风浪。下阙一开始就说‘阑珊,正我激流船。’这是指他被楸出来打成黑帮,他的政治生命突然变得暗淡,命运之舟好像已经搁浅了。‘唾晕满青衫’是指他本人遭到批斗时被人吐唾沫的情景。‘唾晕满青衫’是化用了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座上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叙述了他被打倒以后内心的苦闷、彷徨和悲凉的心境,寄托了他对我的厚望。下一首是记叙我在毕业前和他的一次长谈。词中说朋友总有分手的那一天,希望我长剑在手,在今后的斗争中纵横捭阖,一展身手。并告诫我不要因为暂时的失利而一蹶不振。下阕中的‘愿此去征途,怒涛习水,再沐溪头’,是说希望我在文革的大风大浪中学习游泳,就像在小溪里洗澡一样驾轻就熟。其余的都比较好懂,我就不解释了。”
辛建击节赞叹道:“写得好,写的真好。虽然‘唾晕满青衫’是化用而来的,但比白居易的诗更显得悲壮深沉。”
姜军问道:“为什么你们学校一开始就批斗他?”
郎超雄解释道:“陶军这个人四一年就参加了八路军,当年邓拓在《晋察冀日报》社当社长兼总编时,陶军是这个日报的国际版编辑。他的入党介绍人就是邓拓,而邓拓又是‘三家村’的第一号黑帮人物,所以邓拓一倒他也跟着倒霉。”
铁戈问道:“这首词中所说的‘狼子藏刀休去’是什么意思?”
郎超雄解释道:“他是我们学校在文化大革命中为了保校党政一把手,被工作组抛出来作为替罪羊的第一个校领导,所以他感到非常愤怒。这一句是写他对于工作组撤离时的想法,认为他们是狼子藏刀,暂时夹尾而逃。”
铁戈笑着说:“哦,是这个意思。郎老师,说到作诗,我们几个还真作了首诗。”
郎超雄笑道:“真的?那一定是佳作,快说给我听听。”
“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和辛建在姜军家里聊天,晚上懒得回去就在他家睡觉。第二天早上姜军起来大便,也是见人屙屎喉咙痒大家都跟着去。但是厕所只有一个茅坑,总不能一个人屙三个人看吧?于是姜军就提议到他家后面的小山包上去拉屎。当时正在下雪,不知姜军他老人家怎么忽然诗兴大发,要我们每人说一句话凑成一首诗。他说我先来,憋了半天说了一句:‘大雪纷纷落’。”
郎超雄评论道:“不错,起句平实,这是高手写诗的做法,给后面的人留下无尽的空间。”
“接着辛建又说了一句:‘乌鸦变白鸽’。”
郎超雄又道:“差强人意,想象力还算丰富。”
“我也说了一句:‘风吹屁股冷’。”
郎超雄摇头道:“不雅。”
铁戈笑道:“最后姜蜀剑干脆来了句:‘屎留明天屙’。”
郎超雄大笑道:“更俗。”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
从这以后郎超雄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到辛建家聊聊天,姜军除了上学以外一有空也到这里来,铁戈则是每天都在这里看书。
辛开明家的房子很大,是南方那种明三暗六的格局,还带有前后小院,这也许因为辛开明是高干上面特意配置的。
辛开明特别热衷于栽花种草之类的事,对于高职低配的事并不在意,超然得很。他在前院种了一架葡萄,夏天满院浓荫,牡丹、月季、梔子花四时开放,倒也是别有一番情趣。
自从辛开明去了五七干校以后,这里就成了文学爱好者的天地。除了铁戈、姜军、柳六一、章子野以外,郎超雄、石庵村以及他俩的朋友叶一彪经常在这里聊天。
石庵村和叶一彪原来是红州地区机械专科学校的同学,六七年郎超雄作为“钢二司”驻红州地区特派员时,他们就有比较多的交往,他们三个人都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年龄相仿,读的书都是马克思的《资本论》、黑格尔的《大逻辑》、《小逻辑》之类的大部头著作,所以这三个人之间的共同语言比较多。
而姜军、铁戈、柳六一和章子野从小就是同学,年龄也相同,他们和辛建虽然不是同学但却是校友,因此这几个人交谈得就相对多一些。
后来大约在一九七零年初,柳六一的弟弟把他一个名叫左子海的少年也带到这里来看书,并参与对各种问题的交谈和讨论,那时左子海只有十三四岁。
郎超雄的确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且不说他的数学专业,除了文、史、哲、经以外,现代汉语里的诗词歌赋、中医的汤头歌诀也都烂熟于胸。他常常掐一把路边的野花野草告诉铁戈等人什么是车前草、犁头草、辣蓼,它们有什么药用价值,能治什么病。在辛建家的小院里,他时常讲一些诗词格律方面的知识,诸如什么是律诗的三平、孤平。为什么会有拗句,怎样救拗。什么是诗词的和韵,步韵与和韵有什么区别。词牌的用韵问题,什么是词牌韵脚的通叶,古风和律诗有何不同等等。
这些都是铁戈喜欢听的,他的确从郎超雄那里学到了不少知识,因此这更加激发了他看书学习的积极性,可以说郎超雄是他的第二个老师,是他在古代汉语知识上的启蒙者。
辛建家就这样成了红州城里唯一的“文学沙龙”。当然他们并未意识到这是文革时期官方最为忌讳的“地下文学沙龙”,他们把宪法规定的公民有言论集会结社的自由看得太真太神圣,很多年轻有为的文学爱好者都因为这种散漫的闲聊而酿成大祸。从一九六七年春到一九七五年夏这八九年的时间里,他们犯了一系列纯洁的“错误”——他们大量阅读各种禁书,传抄诸如郭路生的《相信未来》等地下流传的诗歌。他们崇拜俄罗斯贵族精英领导的十二月党人起义却又笃信早期民粹派的活动家和理论家普列汉洛夫,他们谈论政治,谈论从各种渠道流传过来的政治小道消息,却不懂得政治游戏的潜规则:自古当官多有理。他们自认为自己的言论光明磊落,所以从不对任何人隐瞒。辛建的家任何人都可以去玩去闲聊,却不知道在那个封建专制独裁的年代里任何言论都可以被无限上纲。连国家主席、开国元勋尚且都在劫难逃,他们这些小人物更是不堪一击。
他们读过很多历史,辛建甚至一个人就订了一整套《二十四史》(当时都是由各图书馆订阅),却不记得中国这个有着几千年封建专制传统的国家,其实并无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古已有之的“莫须有”的文字狱,如今犹如一柄悬在中国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而且这些人除了铁戈以外全都有红卫兵、造反派的背景,就连最小的左子海都曾是红小兵。当他们专心致志地听郎超雄讲诗词格律时,当他们为某个哲学观点辩论得面红耳赤昏天黑地时,当他们惬意地畅游在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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