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的。”
他双手一松,那纤弱的身躯便软软倒在榻上。
翮一身齐整黄袍出现在殿门前,对众人道:“太妃今日身有不适,已昏睡过去,朕担忧她凤体违和经不起一路奔波,一切都等明日再做打算。”说罢便领着一群大小侍女寺人气势昂扬地走了。
栗儿心惊胆战地奔入内室,待见阿古兰姬娜静静躺在床榻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至少今日是不会离开这里了。
隅中时分皇帝差人送了一碗热腾腾的蛋羹,说是为太妃补身子。栗儿十分警觉地用银针试了试,这才放心地端到阿古兰姬娜面前。
这黄嫩嫩的颜色,水莹莹的光泽,一下就戳到了阿古兰姬娜心里。这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里,翮会亲自下厨为她做喜爱的佳肴,可惜功夫不到家,每每只能炖这样一碗蛋羹,虽然简单,却胜过世间所有美馔。
她呆呆盯着蛋羹看了许久,最终凉凉一笑,执起汤匙一勺一勺吃了下去。每一口都咬牙切齿,仿佛下狠心要将过往全都吞进肚里,抛诸脑后,待它腐了烂了,就悉数丢弃。
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信他了。
窗台上地涌金莲肖似花瓣的金叶尚未至百,可那金黄的瓣片间已开出几朵细小洁净的花儿来。
这才是地涌金莲真正的花朵。
翌日宫中传出丧训,兰太妃因忧思先帝终日以泪洗面,更在夜深人静时割脉自尽追随先帝而去。皇帝虽非其亲子,然母子之情油然,连日悲痛不已,下诏晋其为昭慧皇后,以风光之姿陪葬皇陵。
“终究是没了……”连尚惋惜地叹了口气,地涌金莲的叶鞘酷似花瓣,初有百瓣,熟至二百,就算那叶子要凋零,也足够让她因守候莲花而好好留着自己的性命。过上一年两年,她总会释然,也能好好活下去,谁知她竟烈性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知那地涌金莲究竟如何了……
“是连大夫么?”一个细弱女声在店门外响起。
连尚闻言望过去,只见她撑着一把蜻蜓立荷泼墨油纸伞,衣饰素净,一方青纱巾掩去所有神色,容貌难辨。然而她手里捧着的黑瓷花盆却让连尚微微一笑。
那是一朵甫抽芽的地涌金莲,金黄的叶子一瓣一瓣笼着,层层开放,望去犹如娇艳盛开的金色莲花一般,引人心驰。
“是栗儿姑娘么?”他不慌不忙虚手一引,欲请她入内。
栗儿摇摇头,苦笑一声道:“不必了,今日我是受公主所托将这花儿交给连大夫。”
连尚眉目略显凝重,无不叹息道:“娘娘的事我已知晓,真是可惜……”
“公主说这个赌约她已赢了,她愿意为所爱之人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请连大夫代为照看金莲,来日成熟后再让那人服下,他便能长生不死。”栗儿说话的速度很快,并不给连尚任何询问和安慰的机会,她目光里的绝然和幽冷,令人隐隐不安。
“那么姑娘你呢?”卷施忍不住问她。
栗儿幽幽看她一眼,眸底死寂一片,“栗儿从小就服侍公主,又随她跋涉千里来南国,虽为主仆,情谊却如同根姊妹。既完成了她的嘱托,我也会长随公主于地下。”
“你既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劝说什么,栗儿姑娘请放心,待这金莲开了花,我一定会将娘娘的心意送到。”连尚笑容尽敛,满面肃色。
她忽然目光一黯,喃喃道:“那样一个大活人,仅仅在腕上割了一刀,全身的血就都被……呵呵,真是一朵奇花呢。”而后她冷冷一笑,“原来这世上有很多毒药是银针试不出的,就像人心,变幻莫测无可估量。”
“栗儿姑娘?”连尚疑道。
栗儿没有答话,只是屈膝为礼,随后淡淡看了一眼金莲便转身离开,细弱身影在飘渺的雨丝里显得十分模糊,然而身板却是挺直的,毅然决然。
就在栗儿离开的当天夜里,与皇帝同父异母的临西王突然起兵谋反,接着周围的郡县也都一呼百应。皇帝匆忙召大臣商讨对策,又广为征兵派发前线平反,然而究竟挡不住随后联军的几位王爷攻势,最终在京城皇宫的最高处被一剑刺死。
而含苞了许久的地涌金莲也终于在这一夜悄然开放。
不过几日流转,新君称帝,定亡帝翮的谥号为灵,意为不勤成名暴慢无亲。
连尚得此消息时,正盯着那娇艳怒放的地涌金莲细细查看,只待目光一转,脸色便微微一沉。果然,这地涌金莲是阿古兰姬娜以生命之血浇灌而成的,秉承的是她的意志和念想,才如此巧合地在灵帝翮被杀之时欢快绽放。
“我要让他长生不死……”阿古兰姬娜的话言犹在耳,连尚忽然冷笑了一声,用铲子将地涌金莲连根铲起,放进宽大的衣袖里。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卷施撩起帘布殷切问道,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去去就回。”连尚淡淡一笑,目光温柔安慰她,“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况且家里还有水吟和小白。”
甫听得小白二字,卷施的脸霍然一暗,狠狠咬住了双唇。
城外的荒地里,一块石碑孤零零立在凄风苦雨中,高高耸立的土堆已被雨水冲刷了不少。连尚缓缓走过去,伸手拂开碑上挂着的一方破布,却发现底下什么字也没刻——这是一块无字碑,主人生前荣耀富贵尽享,死后却无人愿意替他盖一处遮风挡雨的小庙,只毫不留情地将他丢弃在此。
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在连尚唇角,他终于明白当初阿古兰姬娜的心情,为什么还要将这朵以自己鲜血和寿命换来的地涌金莲留给这个痛下杀手的负心郎。
那或许是爱,只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也或许是恨,却埋葬了深入骨髓的爱意。
两者相加,恐怕不过一场空劳牵挂的怨,和最终破碎在风里的缘。
连尚念动咒语,对着地涌金莲轻轻一吹起,那朵金色的花儿便轻飘飘浮了起来,晃悠悠地一点一点渗入那封土堆,穿透木钉结实足有两寸厚的棺材板,钻进那人的喉管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子夜时分,夜空风雨停滞,却漆黑漆黑的,一片死寂诡谲。偶尔有乌鸦阴仄仄的声音散开,忽而又绕着光秃秃的枝桠一圈一圈往上绕。
啊——啊——啊——
恐怖又寂静。
嗤啦嗤啦,嗤啦嗤啦,一声又一声,在这僻静的郊外分外清楚而响亮,转而又急切,最后变作疯狂的抓刮。
是谁的指甲在这深夜一下一下颠狂地刮动木头,听来惊悚骇人。
他用尽全力推动棺材盖,将十指都刮得血肉模糊,淋淋流着血。可那木板似有千钧重,一点儿也不曾有松动的迹象。
明日,往后,将来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这阴森恐怖的乱葬岗都永远在啜嚅着同一个声音:
好闷……
有人吗……快救救我……
我是主宰天下的皇帝……
放我出去!
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
地涌金莲:叶如芋艿,生平地上。花冠如莲瓣,内有一小黄心。幽香可爱,色状甚奇。花朵小而清香,但最难开。
——出自陈淏子?《花镜》
作者有话要说:我尽量加快更新速度,但最近真的很忙,请体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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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雪下红 之一 。。。
北风呼号中,道旁的枝桠渐渐光秃,行人的衣服日渐加厚,腊八节也近了。
小白的伤势终究是没能好,成日总是恹恹的,唯有看见卷施时才会怒目圆睁,蜷起全身仅剩的那点气力战斗,仿佛跟她有着不同戴天的仇恨似的。连尚不明白,水吟也不明白,卷施只会绕道走,然而忽略这点,梦莲的日子却是很好的。
连尚和卷施的婚期还有些时日,可那眉梢眼角的浓情蜜意早已洞房花烛。二人虽不似别人般卿卿我我腻歪一处,却也是生香薰袖活火分茶的浪漫风情。水吟从未见过连尚如此开怀欣悦,除却眉心稍稍为小白伤势而蹙起的一道痕,他几乎已不是从前那个冷清淡然的连尚。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水神应龙罢。
水吟这样想着,不觉轻轻笑了一声,转身时愕然发现小白耷拉着脑袋伏在前肢上,乌沉沉的一双眸子水汽氤氲,竟是在哭。
“小白……”水吟一阵心疼,正欲抱起它去外头晒太阳,不料就被卷施喊住了:“吟儿,今日天气不错,你陪我去街上采办些胭脂水粉罢。”
眼前一袭蜀绣花藤烟云锦的卷施俨然是个女主人,水吟即使不愿也不得不从,何况这还是一个美貌非凡却温柔可亲的女子。
“方……魃神……”许是仍不习惯,水吟拿不准该唤她什么。
卷施盈盈展眉,嫣然笑道:“前世已矣,如今魃不是我,你若不介意,就唤我夫人。”
水吟略显尴尬,亦是笑了,“魃神还未嫁与主人,若唤夫人怕是不好,吟儿便唤小姐,可是好?”
一丝淡淡的不悦在卷施眼底闪过,很快又徐徐洇开一抹更深的笑意,“只要你不唤我魃神,怎样都好。”
此时连尚端了一碗药走进来,见她二人眉开眼笑心中甚是放心,顺口便催道:“快去罢,店里有我,小白也有我照看着。”他只顾着留心卷施的情绪,忽略了一旁嗤牙咧嘴满脸愤怒的小白。
水吟看在眼里只觉一阵心酸,近来小白连挥舞爪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露出尖利的牙齿嘟囔几声权作威胁。连尚那深沉幽碧如东海玄水的眸子里,也不再有平日里小白嚣张而专宠的身影,而小白那幽怨哀伤的眼神,就像是连尚喜新厌旧抛弃了它一般。
抛弃了她。
此时水吟和卷施已行至铺门口,迎面倒灌进来的冷风冰泠泠的,令水吟不由自主打个冷战,也顺势打消心里那个奇怪的想法。
小白终究是异类,即便吃了圣木曼兑生了圣智,也依然是个兽,怎能对上古水神生出情愫?
不会的,不能的。
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