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入市井街区,车外嘈杂喧嚣声声入耳,弦儿不禁掀了窗帷朝外探视。外面好不热闹,不觉算来,应是近年关的时日,却不料京城的夜市是如此繁华。弦儿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脸上露了雀跃的喜色,一面笑了说道:“夫人,好热闹啊!”
我不禁点了头,也笑了笑:“是啊,像长安一样!”
弦儿却是目不转睛,头也不转地说道:“长安的夜市,我也很少见呢!”
这丫头跟在我的身边,确也甚少出门,还是爱闹的年纪,偏偏跟了个清心木讷的主人,这样想着便开口说道:“我们下去逛逛?”
她听得一怔,忙又笑着答应:“好啊好啊!”又一面问道:“这便下去?”
我掀了车帷,朝怀彻唤道:“停车吧!”
怀彻忙拉缰停住,一面返头问我:“夫人,怎么了?”
“我和弦儿想要下车去走走!”
他却露了犹豫的神色,一面要开口,却教我打断了:“先将马车停了一旁,我们就沿路瞧瞧,不会走远!”
他似乎是思虑了一刻,才点头答应,一面将马车停在路旁,我和弦儿这才下了车,等怀彻将马车安置好,又忙跟了身后。
昨日来时,并未经过这道,所以还是初次见这京城的繁华街市。所谓人山人海,犹不为过。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脑海闪过这话,不觉兀自摇头失笑。
弦儿一落了地,便欢欣雀跃地翘首四顾,眼见人群都朝一处涌去,不觉也顺势随了一道。走了几步路,原来是远处有一缯彩灯楼,高有百尺,不觉要仰头望去,那灯楼悬珠玉金银,流苏宝带,交映璀璨,微风一至,锵然成韵,又如万花开放的巨树,美轮美奂,四周设有彩结栏槛,将争睹的众人拦了几步的距离。一面听旁人议论,原是上元节要点燃的灯楼,因是当今皇太后寿辰将至,遂提前将其点燃庆寿。
这样的灯楼,确是前所未见,不觉又抬头多望了一眼。只可惜太高了,久久仰望,不觉颈处有些酸了,一面便要退了出来,转身要唤弦儿,却发现她并不在身旁,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我心里咯噔地一下有些慌了,一面慌忙唤着弦儿,这几声呼喊在人声鼎沸被湮没得了无痕迹,又大声地喊着怀彻的名字,依旧像落入深海中,没有一丝回响。不觉泄了气,一面从人群中挤出……与众人逆向而行,费了好些力气才脱了身。待到稍稍宽敞的地方,不觉有些气喘吁吁。
待到缓了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对面是一行行商铺店肆,檐角灯明若画。转身却是江河,才发现自己正站了堤岸处,倒真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江心处正泊着几艘画舫,丝竹管弦,曼歌莺语正随波荡漾,传至岸上,仿佛看到罗裙微带,水袖轻扬,曼妙女子正和曲而舞,直如桃花临水般颤微微。
我不觉向后退了两步,却碰上堤边的岩石,便顺势坐了下来。睁眼瞧着这街市,这人群。店家主人殷殷叫卖声,沿边小贩朗朗吆喝声。花栅酒阁妖娆女子温润软呢招喝声。路上行人相互寒喧声,还有孩童嬉闹声,车马辚辚声,声声入耳,絮乱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心也一阵阵悸动。
这街上的人来来往往,都知道此番是何去何从,而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过往没有回忆,这一日里见的人,个个神情隐晦,言谈之间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究竟是不是从前的故人,那一段空白,还有谁的存在,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自己究竟又是什么人呢?这一个个疑惑,究竟有谁能来解释呢。想到这里,已是咬着下唇,直直地盯着江心许久,四周的声音又渐渐如潮水退去般消逝,只能听到自己喉间极力压抑的哽咽。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却是晃过一个身影,原以为是路人,不料却立了身旁半晌不动,这才微微抬头,却迎上一袭月牙白的襟衫,自己举目平视,只见腰间系着的玉佩,恰映了月光,正是色泽温润,玉色纯粹。再顺着那上好的雪纹襟衫看去,一人正低头看向自己,因为逆光而瞧不清他的模样,只依稀可辨轮廓,棱角分明。
“为什么坐在这里?”他开口问道,像是很温和语气,却隐约渗着一丝丝凌厉。
“我迷路了!”我懒于仰望,径直低头垂睫地说道。
“迷路了?”他却反问道,却是慢了半拍似的,接着问道:“你家在哪?”
“不知道!”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是第一次来京城,我并不住这里,所以不认得路!”
他仿佛觉得这样伫着与我说话有些累了,竟然俯下身子,坐了我的身旁,听得我的回答,却又开口问道:“那你原先住哪里?”
我想要开口说是长安,却是咽了下去,一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虽未转头瞧他,却是用眼角的余光斜睨,见他并没有作出惊讶的样子,却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仿佛明白。
见他这般“善解人意”,我不禁笑了笑,对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人解释道:“我并不是说假话,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原先住哪里!”
“是吗?”他仍然低声反问。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一面接着说道:“因为我失忆了,应是两年前,什么都不记得了!”那画舫上传来的幽幽乐声蓦地止了,抬头望了一眼江心,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什么都不记得了!”
四周忽然又静匿了,那些嘈杂喧闹仿佛被隔绝在我们之外,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又缓缓开口说道:“从我失忆以后,奕肃一直在身旁照料陪伴,入微入细,温柔体贴,只是一转身就能瞧见他,倒真像那句话,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其实我有些事情看不明白,有些感情也瞧不透,原先在长安还好,现在来了京城,忽然遇到了好多人,不知道是否与我的过往有关,我的心情有些乱了!”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我又看了一眼那人群涌动,继续说道:“刚才站了那里,忽然觉得很孤单,有些茕茕孑立的感觉!”说到此处,不禁又笑了笑:“真的,虽然有那么多人在身边,但是还是觉得莫名孤单!”
说完这些话,不觉叹了口气。原以为他要一直这样静默着,不料忽然开口道:“朕………我倒是常常有这种感觉!”
“什么?”一时未反应过来,不觉反问道。
“身边围了许多人,却觉得孤寂!”
这淡淡的话语中渗出的却是余韵未尽的悲哀,我不禁侧头看向他,只能望见他的侧脸,恰被月光镀了层清辉,真有几丝清冷孤寂。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要感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只在心里一闪而过,不觉自嘲地挑了挑嘴。
“若有幸得一人相伴,即便周遭的一切销声匿迹,也不会觉得孤单!”他忽然又开口说道,一面转过头看向我。
这才看清他的模样,若用诸如俊俏英姿,玉树临风一类形饰,于他应是有些委屈,因为不是姿容如何了得,只是一种氤氲气质,缭绕不逝,三分凌厉三分雍容,还有三分韵味,竟有些熟悉,细细寻思,蓦地想起来,与奕肃身上的感觉倒有几丝相似。
而让我有些愣住的,还有那目光, 仿佛清冷如霜,却又燎火暗燃。
“是吗?”不觉只能喃喃顺了他的话说道,他点了点头,竟然笑了笑:“因为曾经有人,让我有这样的感觉!”
我的心里一悸,也在脑海中一阵搜寻,仿佛也想寻出这样一人,可惜依旧一片空白,又抬头朝他问道:“那为何又觉得孤寂了?”
他不回答,却是定定地盯着我,半晌却是转了旁话:“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在大街上,是我迷路了!”
“你也会迷路?”我不禁笑了出来,瞧了眼前这人,应是睿智成熟,怎么也会迷糊。
他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一面望了远处,喃喃自语:“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去才是!”
我瞧他脸上挂着一丝无所谓的笑意,倒不放在心上,一面也随意说道:“往大街上拉个人,说说你家在什么区什么街什么号码,准能回家!”
“这京城的通衢大道,小街曲巷,个个都有宅号,只有我的家,却是没有的!”他又笑了说道。
六十六
“天上神仙府,地上帝王家,不知道你是天上的还是地上的!”瞧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不觉顺了话打趣道,一面侧目瞧去。
不知是否因月色朦胧,有些瞧不细致,只觉他原是扬起的嘴角一丝抽蓄,又转过头来,却是面色一凛,但声音却如上好的丝绸一般滑过心间:“你说呢?”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难于琢磨,不过电光火石间神色就已几番流转,不觉失了兴致,垂首望着一方清辉映月,一面懒懒地说道:“若真是帝王家的,确有些可怜!”
“可怜?”他听得却是嗤之以鼻,一面又看向我等了下文。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不可怜,那人心里明净着!”我想了想,终是将话咽了下去,只含糊其辞地随意一说,心下暗暗思忖,孤寂自不必说,忧心忧虑,谋权夺势,身边的人有惧的,敬的,奉承的,断不会有个坦诚的!只是平日享受着世人不可仰及的尊崇,私下也是有委屈的,即便坐拥天下,总有不能染指的东西。
他听了这话,却是沉静下来,许久不语,只是远眺着清冷无澜的江河。
而江边夜风渐起,远处传来钟鼓声,悠扬连绵,忽觉夜色虽已深沉,转头再看那街肆,行人却依旧熙攘,处处灯火通明,像是舞台的一场戏,依旧在兴潮,还未落幕。
这一番话,虽只是在心上擦边一滑,也未让我有释怀的感觉,只是心底不那么烦闷了,稍稍镇定下来,便想着弦儿和怀彻究竟去了哪里,也该寻来了才是,一面站了起来,却见他还坐了一旁,不禁招呼道:“我要先走了!”
他仿佛还沉浸在那一番话中,缓缓抬了头,望向我的目光却是有些迷离,一面点了点头。
我转身便朝街